第三章(2 / 2)
「虽然克莉丝也是个聪明得不可思议的孩子,但考量到现实情况,她要升学的话除了考取奖学金外别无他法了。所以她就想彻底加强她拿手的数学这科,然后靠奖学金去读大学呢。」
所以她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做了这项单点突破的投资啊。看来她这个人只有外表看来怯弱,骨子却是个性格坚强而且天资好的孩子。只是当我看到来自地球,还有着这种性格的人,心底果然隐隐觉得不快。
纵使我明白这种焦虑和嫉妒是无意义的,但还是没有办法克制。
「哎,但真正恐怖的还是羽贺那啊。听说连克莉丝这个数学好到整间学校没人能教的孩子,都要称羽贺那为天才了。等她成年,应该能马上那奖学金跳级去读研究所吧。」
「……」
虽然我不是什么心地善良到听别人被夸还能由衷为对方高兴的人,但听理沙讲得这么夸张,让我也觉得羽贺那数学方面的才能或许真的相当不简单。
「不过她们两个人都不好相处啊。擅长数学的人都是这个样吗?」
听我这样讲她们的坏话,理沙想了一下子后,轻声笑道。
「我是不会说她们不好相处啦,不过她们确实有些艺术家性格呢。克莉丝也说她常常会跑去视野很好的地方,长时间思考难题。」
「是哦……嗯,该说想得到才能就要付出相对代价吗……」
「但我看着她们两个人,才觉得才能这种东西基本上还是要靠努力来支持的呢。像羽贺那她也是一直关在房里用功呀。」
「呜哇,是这样喔?」
「是呀。而且她知道我可以使用月面都市大学的图书馆后,还很难得的来向我拜托呢。那是哪本书来着呀……」
理沙操作起她放在桌上的装置,叫出了某个档案来拿给我看。
「有了有了。她说想要我帮她借这个的电子书。」
「……这啥东西啊?」
「是罗伊德•F•史提尔写的《数学定理》。羽贺那说这本书网罗了自古以来的数学定理。她好像正从头把这些定理推导一遍呢。」
我因为听不懂这句话而歪过头去,而理沙自己也浅笑着说。
「羽贺那是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把人类到目前为止所累积的伟大数学历史重新构筑一遍哦。」
「……啊?」
「虽然那本书中好像记载了几千条数学定理,但前阵子听羽贺那说她已经推导完八百条了哦。无法想像对吧?虽然没办法和当时的人做比较,但那孩子她靠着自己的力量,达成了先贤的那些伟大成就哦。实在是厉害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怕呢。」
虽然理沙恶作剧似的耸了耸肩,但我已经连这种反应都做不出来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同年龄的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了,现在却好像见识到了世界有多宽广。
这就是货真价实的,会让人想用金钱买下的才能啊。
我脸上的表情因为不甘心,以及对于原地踏步的自己感到不争气而扭曲了。
于是我不禁在心中吐出「就算她会算数学,还不是没办法变得有钱」这样出于恶意的讥讽。
但就在下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件事。
就算她会数学?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挂怀,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很重要的关键。
到底会是什么呢?当提到数学跟钱的时候,我首先会想到的会是软体公司那类企业的征才。这么说来,当理沙之前提起大学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好像也有想过同样的事。
那究竟是什么事呢?
「怎么了吗?」
因为我一直盯着理沙的脸瞧,让她反问了我一声,这才让我回过神来。
就是我跟她说学什么文组科目赚不了钱,要读就要选数学或物理的那段对话。
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两个科目重要呢?那是因为它们是掌控世界法则的学问啊!
要是羽贺那的数学才能真的这么出类拔萃,那或许能运用在交易上面也说不定。
如果是她,或许就能进到那个被认为是天才特权的现代炼金术世界里去。
或许对在投资路上碰了壁的我来说,这么做能开拓一个突破现状的出口。
「你怎么了吗?」
「啊?喔,没啦……」
刚刚想到的点子在我脑中有如怒涛般奔流着。
虽然理沙一脸狐疑的看了我一阵,但最后还是耸耸肩穿上围裙。
「好啦,那我们就着手准备午饭吧。」
随着理沙开口这么说,我也采取了行动。
「饭我不吃了。」
「咦?啊,等等呀,阿晴!」
就算理沙想叫住我,我还是一把抓起装置,不理她的叫唤就冲进房间里去。
接着我打开装置的电源,心急地打开了捜寻引擎。
因为这类运用数学的投资方法实在让我无从下手,所以我并没有仔细探讨过它。
但我却听过太多数学天才赚了大钱的轶事。要是我能办到和他们相同的事,那将来的可能性会拓展得多宽,是我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就这样怀抱着快要撑破胸口的期待,潜进网路世界之中。
「五点了。」
房内突然传来人声,让我赫然一惊而站了起来。
接着我就发现羽贺那站在房门口。
她的目光笔直朝我瞪来,我甚至觉得她好像马上会抓个花瓶砸我。
「已经五点了,你为什么不过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早上那番对话。
「……呃,啊。」
我因为口渴、喉咙很干而没办法好好说句话。本来想尝试让羽贺那运用数学才能,使我在股票交易上找到一条新路而大肆翻找资料,后来好像不知不觉就做得入迷了。
虽然心情激动也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我本来就完全不懂什么数学的关系,导致现在感觉非常疲累。光为了读完一篇文章,我就得查上十次的字典。
虽然羽贺那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而皱起眉头,却没有特别开口问什么。这是因为羽贺那并不在乎我,单纯是遵照理沙的命令才会来叫我罢了。
但我这边毕竟盘算着要她帮忙,所以也不敢触怒她,很快做好了准备。我照惯例把装置放进包包,真的是名符其实地背上了我的全部财产离开房间。羽贺那还是跟平常一样穿着黑衣服、拿着黑色包包,态度阴沉得像是接下来要去参加丧礼一样。
「衣服就算了,你连包包都用黑的喔?」
「这套衣服的颜色和橘的也不合。」
「……什么嘛,你的审美观还满正常的嘛。」
在走廊上走在我前方的羽贺那紧紧皱起眉头,转过头来说。
「很正常呀。跟你这家伙不一样。」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连连说我臭,今天早上甚至还骂我衣衫褴褛。
虽然我可能要借她的数学能力一用,但这时稍稍做点反击应该是能被容许的吧。
「啊,你又喊我『你这家伙』了。」
「啊?」
「我要去跟理沙讲。」
毕竟羽贺那好像对理沙言听计从嘛。老实说这种威胁方式虽然比小孩子吵架还不如,但看来却很有效。
因为羽贺那像是犯下什么大错似的怔在当场。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心里暗笑她活该。
也就在那瞬间,她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摆。
「别……别跟理沙说。」
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我无法厘清自己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就这样愁眉苦脸的让眉毛垂成了八字,咬着不住颤抖的嘴唇。
而且她纤细的小手还像抓着救生索一般,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下摆。
就算我做了再多的体能锻炼,遇到这种状况依然无能为力。
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对象是羽贺那,只是拼命摸索该对她说什么。
我真的像是在看濒死前的走马灯那样回溯着过去的记忆。不过所谓的走马灯,好像本来就是人在濒死之际,为了从过去记忆中寻找自救方法的机制。
我最后想到的答案简单至极。
「我……我不会说的啦。」
「……真的吗?」
羽贺那像是全心依赖我似的抬起头看我。
看来她要比我所想像的还更想在理沙面前粉饰太平。
我因为有点被她的态度压倒而点点头。羽贺那还是瞧了我好一阵子才总算放开手。
「那要叫什么?」
接着羽贺那在渐渐变回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也讲了这个不明所以的问题。
「啊?」
「我在问你叫什么?」
她有些不悦的挑起了眉。
我虽然因为她骤然变脸而愣住,但还是想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回说。
「你……你在说啥啊?我不懂你意思。」
我是真的不懂啊。羽贺那问了这种不明所以的问题,看我回答不出来还很不高兴。遇到这种毫无半分道理的状况,我也只能深感困惑了。
然而羽贺那的举动也有些不寻常。
但我没过多久就懂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虽然老不高兴,最后还是别开了目光,好像很苦涩的说:
「你的……名字。」
虽然我满努力想憋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笑了出来。
羽贺那好像觉得我非常失礼似的,用轻蔑的眼神瞪我。
不过看她把嘴唇扁成了一字型,连我也知道她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害羞。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对她说道。
「川浦良晴。」
「……啊?理沙叫你的时候,并没有喊这么长。」
你是在耍我吗?
我很明确的看出羽贺那瞪向我的目光中露骨地包含了这样的怨言,便回答她说:
「嗯嗯,这是我的本名。『阿晴』是理沙帮我取的小名啦。」
「……」
羽贺那对此感到非常震惊,看着我。
「……本名?你白痴吗?」
她在反问之余,又脱口说出这句招牌台词。
「既然你也是离家出走的人,应该不会去做什么报警抓我的蠢事吧。」
羽贺那虽然是个有点怪的女孩,却也清楚认知到在月面都市中,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被人知道本名代表着什么。虽然她做事总是很乱来,却并非缺乏常识。
「……但是你没理由告诉我本名。」
「嗄?理由喔……嗯啊……啊就……就那个啦。」
「什么?」
羽贺那面无表情,却好像有点生气的对我质问。
这次换成我得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她说:
「我以前没被别人喊过小名啦。」
「……啥?」
「以前我身边的大都是比我年长的粗鲁人啊。大家都是指名道姓的叫。而且我也没什么去上学,所以说……被人叫小名有点那个啦……我不喜欢。该说是感觉有哪边不自在,还是该怎说咧……」
每当理沙叫我阿晴的时候,我都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
虽然那感觉绝对不坏。
但就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不太适合这样叫我。
如果被女孩子以小名称呼,还喧闹地谈笑,再怎么说都太没骨气了。
「所以说啦,你要叫我的话就叫……川浦……叫这个好像有点不妥啊。不然直接叫名字吧?嗯……其实只要那个啰嗦的女人不在,你爱叫『你这家伙』我也没差啦。」
在我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么说完后,羽贺那好像觉得事有蹊跷而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一路走来总是被别人瞒骗的孩子:
穿得一身黑衣的多疑少女,羽贺那。
她这身黑衣宛如是参加丧礼的穿着——在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之前有过的这个印象。
或许这套衣服其实就是当初羽贺那被卖到月面时穿在身上的也说不定。
「那我叫你羽贺那可以吗?」
听我这样一问,羽贺那点了点头。
在点头之后,她一瞬间好像想讲什么似的张开嘴巴。
「……唔。」
「嗯?」
我因为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而出声表示疑问。不过羽贺那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紧闭上嘴。
接着她便换上一张像冰块般过度缺乏表情的脸,把头撇向一边。
在我眼前的这张侧脸,是个性难搞的女人所独有的,冷冰冰的表情足以挡下对方所有话语。
「得去买衣服了。」
羽贺那机械式的讲完这句话后,径自往前走去。
她那骤变得让人眼花撩乱的表情与态度,简直让我傻眼。
羽贺那随后好像发现我停在原地没动,在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脚步。
她像只精巧的玩偶似的,顺畅的往后转了半圈。
「你还在那干嘛?」
还不跟上?你白痴吗?
我只好满心疲惫地回答「是,是」,跟着踏出脚步。
羽贺那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太高兴,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不过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再度掉头默默往前走去。
正在打扫教会的理沙看到隔开距离一前一后走着的我和羽贺那,只是带着苦笑对我们说了句「路上小心」。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市容乱糟糟的狭窄城镇,在一如往常映在圆顶上的夕阳景色中,因为受雨水润湿的关系而闪闪发光。要是平常的话,我会在这低重力的环境下蹬着墙壁和屋顶飞跃移动,但同行的羽贺那却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所以我只好老实地走在路上。当然我并不是因为看她是女生就说她办不到。实际上在体育节目里面,就有肢体柔韧得像猫一样的女性,以忍者风格翻越复杂地形的竞技。不过这种活动和羽贺那从根本上就不搭调。在汗水和欢呼声沸腾的赛事会场外头,边因为噪音而皱眉边喝红茶才比较符合她的形象。
我和羽贺那就这样朝着好像位在二丁目的商店街走去,羽贺那在途中不时会回头看我一下。但这不是出于她觉得我看起来讨喜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和一个女生并肩走在街上,所以一路上都跟她拉开一段距离。再加上像这样漫步在市井中,沿路是在有很多东西值得仔细观察的关系,我的脚步也变得缓慢,慢到我能明显感觉出羽贺那的脸上已堆满不耐。
但再怎么说,存在世上的万物都可以被定价,也就表示所有东西都会被拿来做生意,成为经济活动的推手。对我这种有在进行投资的人来说,市井就是情报的宝库。
只要东西被拿来卖,也就一定有人靠这些商品获利,而这种利益不断累积起来便会使企业繁盛。
我当然没打算开间公司卖起什么刮胡刀,不过我却会对制造刮胡刀的公司做投资,借此从他们的利润中分一杯羹。股票投资就是这样的方法。
如果有能让自己不流汗就赚到钱的方法,那当然该去实践才对吧?
比起我老爸他们手工制造家具,我更尊敬的是收购那些家具,并用更高价格出售的那些人。而我更想透过直接对这些人投资,甚至连转卖物品的劳力都省掉就赚到钱。
我悠闲浏览着路旁的房子,观察建筑物使用的建材、门板、摆设在窗缘的玩具、稍微往窗里望能看到的家具和电子产品。我透过这些便能知道现在市面上正流行些什么。
我也观察擦身而过的人们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拿的装置以及走进去逛的店家。既然在证券交易所里有高达四千家以上的上市企业,那不管我走到哪里,眼睛能见的东西里面就必定会有这些公司制造、贩卖的某些产品。摇钱树的种子就遍布在这些地方,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收割它们结出的果实罢了。
这种方式也就是能迅速赚入钞票,进而成为超有钱大富豪的不二法门……本来我是这样以为。
但因为最近赚钱的状况颇差,让我的自信动摇,开始怀疑是否连这个方法也错了?这让我最后想到把借助羽贺那的数学能力列为选项之一,然而这个计划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我拼了命去翻字典查资料,最后果然找到了由数学家们所构想,也只有数学家有办法运用的投资手法。
这类学问有着「金融数理」或「金融工学」这种肃穆的命名,听说只有专门科系的人进到研究所才学得到。
相对的,要是将这门学问利用自如,就能以科学的方式进行股票交易。
所谓数学的力量是很惊人的。
轨道电梯之所以能运行着而不发生意外,就是因为在地球周边以时速数十公里的速度纷飞,拳头般大的太空垃圾轨道都已经被完美预测。
利用这类学问,我就能以这种水准的精确性来进行交易。
要是我能从这个方式中受惠,那毫无疑问地能冲出现在这一片迷雾吧。
但我当然也有事挂心。
第一件事就是羽贺那是否能理解金融工学这种东西。
另一件事则更单纯,就是她会不会愿意帮我。
「到了。」
羽贺那停下脚步这么说。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爬上了漫长楼梯的顶端。
我们所在之处的道路两旁都盖着六七层高的建筑物,一副前倾得快要坍到街上把路给塞住似的,往前延续出一条密度高得让人快无法呼吸的商店街。二丁目的商店街好像就是指这里吧。
这条商店街又细又长,道路稍微往右边费去。商店街的人潮被两旁的破旧商业大楼包夹在中间,就像山谷间的一条涓涓细流。商店街的这条路比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要低一些,又得走下楼梯才能过去。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我们现在立足之处很像是水道的闸门处,接着才赫然发觉这地方好像就是许久之前,月面都市进行扩建工程时留下来的遗迹。我们所处的这个高台区域,便是那覆盖了天空,根据程式设定映出从早到晚天色的圆顶基部昔日的所在位置。
不过现在圆顶的边际已经移往更远的后方,而且随着建筑技术进步,像这边这样原始的堤防架构也已经用不着了。但正因这个高台区域的作工很原始,实际站在上面看更感受到它的魄力惊人。虽然我不知道这东西是水泥所造,或是削掘月球本来的地形而建造出来,但也确实有堤防状的构造从这边往两侧延伸而去。虽然那道堤防现在已经被杂乱林立的大楼群淹没,让我的目光无法追踪它到多远处,但仍能从它身上清楚见证月面的一段历史。
「怎么?」
羽贺那看着我,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我抬起头来开始向她说明。
「这边这个东西啊,是我们头上那个圆顶的边缘位在这一带时的遗迹耶。」
「……」
羽贺那抬头看向天空,凝视着那片为在遥远之处,稍微能看到接合部位的圆顶。
「怎么可能。」
「我才没骗你咧。那时候我好像八岁吧。在从前的小圆顶上面,又加盖了一个更大的,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圆顶。」
「……真的吗?」
羽贺那有些怀疑的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回答她说。
「我才不会拿这种一查就知道的事来骗人咧……啊,你看。那边有看板。」
商店街的入口处,有一个疏于维护、已经生锈而变得破破烂烂的小看板,上面写着「旧圆顶基部遗址」。
看到那个看板后,羽贺那瞪大了眼睛。
「就是因为这样,我可是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喔。从前月面上可是有两层天空的咧。」
我边望向天际边这么说,而羽贺那也随着我抬起头。
虽说她的各种行为举止本来就有点像猫,但这个目光被吸引而抬头的动作简直完全跟猫一样。
看到羽贺那的反应,让我觉得即使她性格古怪,内心深处或许也很单纯吧。
「好厉害。」
虽然羽贺那的感想很简洁,但也因此蕴含了无比的力道。
我像是自己受人夸奖似的,骄傲的扬眉吐气说。
「我可是在月面出生的啊。虽然对地球上的事不是很懂,但月面的大小事我大致上都知道。」
「你生在月球?」
又变回那张平淡表情的羽贺那,眨了眨眼睛对我问道。
「啊?我没说吗?我是在第一批移民团中最先出发的队伍踏上这块土地的瞬间被生下来的啊。我跟月面都市基本上是一样年纪。」
「……」
看羽贺那率直地感到惊讶,让我更是得意了。
但她脸上的惊讶之色随后就渐渐淡去,最后又回复到原本的面无表情。
「城镇在建设过程中就花费了很多时间,所以你们年纪并不一样。」
「……但人类被构筑生命的时候也是不算年龄的吧。」
「……也对。」
虽然我的反驳好像出乎羽贺那意料之外,但她不久之后便像领会了意义深重的真理似的点点头。
「不过嘛,再重看一次,真的会感叹竟然能建造出这种东西呢。」
我眯起双眼,仰望这片为月面创造了天弯的圆顶说道。
圆顶在月面历史中,可算是排得进前五名的大规模公共工程,当时好像有超过一千家企业参与。
不过我之所以每次看向圆顶都会发出感叹,并不是因为支撑起这圆顶的什么科学技术很伟大,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明了的事实。
在当初参加圆顶建设工程的企业中,听说有四成都是跟支撑起都市基础建设的绿宝石工业这家公司相关的企业。而绿宝石工业在当时创下的年度最高营利数字:两百九十亿慕鲁——至今仍是月球史上的最高纪录。
因为这样,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大众之间会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绿宝石工业既然在为了使自由竞争不受阻的反垄断法施行下都能做出这种业绩,如果这条法律不存在,恐怕就连月表的宁静海都要刻下他们的商标了。
绿宝石工业这家公司,就是靠着金钱与权力,不断在月面历史中留下前人未曾创下的新纪录。
而在这世界上,也确实有着个人资产能和绿宝石工业匹敌的人存在。
「天上有什么东西吗?」
听到羽贺那这么说,才让我从忘我的思考中回过了神。
「没啦……只是稍微想着某个高耸入云的存在而已。」
当然在月球土生土长的我从没看过真正的云长怎样。但藉由影片和知识理解后,总觉得「高耸入云」这句话再贴切不过。
八成对绿宝石工业的事迹完全一无所知的羽贺那,则是一脸疑问的看着天空,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瞧。
「你相信有神?」
「啊?哈哈,你说理沙讲的那个神喔?」
我们那些居住于天国的神明啊。
听说地球人认为在天空的另一头,存在着死后的世界。
月面这个地方对想赚大钱的人来说或许就是个天堂,但如今「天堂」这个词大概就只会被用来指某些让人爽翻天的场所,除此之外的含意大概已经没人会使用了吧。
就像一般人听到「书本」时,并不会联想到理沙很珍惜却破破烂烂不方便使用的实体书籍是同样道理。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吧。」
听我这么说后,羽贺那也没露出赞同或反对的态度,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虽然她一如往常地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她比平时还要正经。
当我怀疑羽贺那是不是因为我的口气像在揶揄理沙而不高兴,但她随后却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她像是只高傲的野猫撇过头去,将视线抛向了一边。
「我也这么觉得。」
我本来想调侃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有同意我的一天」,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讲出口。
因为此时羽贺那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落寞。
我看着她的脸庞,想起理沙之前说过的话。理沙曾说,羽贺那可能是被卖到月面上的孩子。而似乎有着这种际遇的少女,竟会一脸悲伤的同意这世上并没有神,在这之中的含意实在太深了。
这段沉默让我有些难受,便出声问羽贺那说。
「……你那边又是什么样子啊?」
「欸?」
「你是地球出生的吧?那边的天空是怎样的啊?难道地球的天空真的那么美丽,让人只要一仰望就会觉得神可能存在吗?」
但羽贺那毕竟对理沙都隐瞒自己的身世背景,所以可能也不会愿意跟我提起跟身世有关的事吧。虽然我心里明白,但果然还是这样想对她问问看。
这单纯是因为我对地球的认知都来自影片,而且之前也没真的问过人说地球的天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抬头望天的羽贺那,竟然意外地给了我回答。
「风景感觉跟这边一样。」
「所以你住的地方跟月球很像喽?」
「对。附近都是山,岩石很多。生长的树木都是些一碰好像就会刺到手的品种。冬天很冷,夏天也很短。那里是个非常多雾、灰蒙蒙的地方。」
虽说我没去过地球,但对地球的地理还是能掌握个大致轮廓。
我隐隐想像起欧洲的高纬度地带,或者东欧那附近。
「不过……」
羽贺那眯起眼睛,像是凝望着圆顶之外、在位地球上的某一个点,继续说。
「偶尔放晴的时候,天空会非常蔚蓝。郁郁苍苍的景物,只有这时会显得格外耀眼。如果说这片风景是神创造的……或许也不算浮夸。」
羽贺那难得在最后加上了她的个人感想。
但从她的口气听来,我实在不认为她在故乡过着每天和乐的日子,如果我去跟老家的那些粗人们打听,其中应该有人会对羽贺那的故乡位在何方心里有底吧。
即使那是一片「说是神创造的也不为过」的蔚蓝天空,我却依然完全无法想像。
月面都市的这层圆顶固然能以科学的方法重现所谓的蔚蓝天空,但看着月面这片天空的人,却没有半个会说这是只有神才创造得出的风景。所以我想,地球上的那片天空果然还是跟这里的有所不同吧。
虽然听地球来的家伙吹嘘地球上的事只会让我觉得烦,但如果是好到连羽贺那都会称赞的风景,我倒也有点想看看。
我暗自这样想着,和羽贺那一起抬头仰望着那面圆顶。
「不说这个了,要早点去买衣服。」
不过羽贺那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来,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么说。
这让不知怎的对羽贺那产生一股奇妙亲切感的我,有种突然从大梦中醒来的感觉。
「啊……嗯嗯。」
我在回应她之后,这么说道。
「那我们就三十分钟后在这里会合吧。」
虽然我听说女生买衣服会拖很久,但这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普通女生。
我看向羽贺那,用眼神对她示意说「你应该不会挑那么久吧?」但穿得一身黑的少女只是用古怪的表情看我。
「要各买各的吗?」
「啥?不然要去同一家买喔?」
在这商店街上,零散的小店数量多到让人觉得一天好像还逛不完。因为这里不像市中心一样,有庞大的资本投注。
但羽贺那却没有半分动摇,这么说道。
「一起在同家店买比较能打折。」
这句话充满了生活感,和雕像般的羽贺那实在很不搭。
「是……是喔,可是……不然我们就去男女生的衣服感觉都有卖的店吧……」
「我穿男生的也可以。你穿起来能看的衣服,我穿起来没道理不能看。」
四肢纤细、五官整齐的羽贺那,挺直背脊用认真的表情这么说。
一想像穿得像男孩子的羽贺那,甚至让我不禁觉得好像不差,所以实在无法出言反驳。
「这样的话……我就先搜寻一下好了。毕竟走路去找也很麻烦嘛。」
「好。」
羽贺那看来丝毫没有打算帮我,或贴心的对我说句谢谢。
但经过刚刚和天空有关的那段互动,我总觉得好像对羽贺那多了解了一点,所以也不会觉得光火。
虽然她是有点不好相处,但就像理沙说的一样,她似乎并不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
这样看来,或许在我对她提起运用数学做交易的那件事后,她会出乎意料地愿意帮忙也说不定。
正当我边这么想,边搜寻着店家的时候——
「老师——!」
「老师——!」
我听到有人这样喊着。
我抬起头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接着我就在连接商店街两侧建筑的空中走廊上,看到了年龄和克莉丝差不多、像是小学生的几个小孩挥着手,一脸开心地嬉闹着。
「这什么状况?」
在我这样自言自语后,刚好和我对上视线的棕发女孩就像快尖叫出声似的捂住嘴巴,然后一脸兴奋的凑到隔壁孩子耳边讲了些什么。
「你认识他们吗?」
我对身旁的羽贺那问道,她平静地回话。
「学生。」
「哦?」
「老师——再见——!」
那些看着我,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的小女生带着满面的笑容这么喊着,然后动作很大的挥了挥手。
在她们身边有两个小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我们这瞧。
在这之后,小女生们就拽着那些呆住的小男生耳朵,边朝我们挥手边强硬地把他们拖走了。
「哈哈,那是在干嘛。」
我半是傻眼的这么说,但看向身旁的羽贺那时却吓到了。
因为羽贺那露出浅浅的笑容,也对着他们挥手。
「……怎么?」
但羽贺那发现我在看她后的下一秒,便瞬间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说起来这差别待遇也真是够过分的,但此刻我只是因为羽贺那的笑容带来的冲击而整个人呆了,根本没能想到这种事。
我打从心底感到吃惊。没想到羽贺那只要一笑,表情竟能变得如此温柔。
「没,没啦……」
我压抑住加速鼓动的心跳,在心中告诫自己:羽贺那就只是外表长得不错而已,不要乱想。
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之后,我对羽贺那说道:
「我很意外,原来你真的有在当老师。」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因为我对于这件事也真的感到很惊讶。
虽然我知道克莉丝也很崇拜羽贺那,但看到刚刚那种看起来就很难讲道理的小孩都这么喜爱她,让我觉得她真是不简单。至少换作是我就没办法吧。
「……因为只是教数学而已,我还可以胜任。」
这句话让我又吃了一惊。没想到羽贺那竟然出乎我意料的谦虚。
而且看她那僵硬得有些古怪的表情,让我猜想她会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
「欸?」
羽贺那望着孩子们的身影远去的方向,幽幽地说道。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什么叫只有这个……这样不就很好了吗。」
我想法单纯地对羽贺那这样反问。只见她先闭上了眼,然后缓缓张开双眼说。
「数学这种东西解决不了现实面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不禁凝望羽贺那的侧脸。
若是平时,她一定会说声「怎么?」然后往我这边回瞪,但此时她却只是轻轻朝我一瞥,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远方。
羽贺那的这句话,其实是要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不会错了。
羽贺那是因为才能被卖到了月面来,之后又因为某些缘故离家出走。
而理沙也跟我提过克莉丝的事,说她头脑很好又爱念书,为了学数学就算不吃午饭也要存钱交学费给羽贺那,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她就能考取奖学金去上大学。
克莉丝所做的事情,可说是她为了尝试脱离贫困,所做的人生一大豪赌。
身为老师的羽贺那一定也很清楚克莉丝家里的难处吧。
她也一定痛彻地感受到,碰到这类现实上的问题时,自己的数学才能是多么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仍凝望着羽贺那侧脸的我便觉得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强烈。
这时在我脑中所想的,就是运用数学来做股票交易的那件事。虽然是显然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才想找羽贺那谈这件事,但我也发现这同时也可以解决羽贺那所揽着的许多难题。
虽然我觉得羽贺那不好相处,但她却和学生们很亲近,也会回予他们温柔的笑容。
既然如此——
那她会答应的可能性不就十分高吗。而且对羽贺那来说,这应该是件好事才对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对羽贺那开口。
但就在这瞬间,羽贺那也唐突的回头看向我这边。
「你找到店在哪了吗?」
被正面这么一问,让我把正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硬是吞回了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起来,该说的那句话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因为羽贺那又摆出一副怀疑的表情,让我赶忙把视线移回装置荧幕上。
「啊……喔喔,有啦。找到啦。」
「在哪?」
羽贺那没等我回答便往我的装置荧幕上瞄。她很干脆地靠到我身边来,让我的身体都僵硬了。
「……就在附近呢。」
但羽贺那当然对此全不在意,这么说完后便利落地往前走去。
「啊……」
我用视线追逐羽贺那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出不来。
这下我就完全错失开口的时机了。
就这样,我只能愣愣地伫立在原地,而羽贺那则在走到要下到商店街那条路上的楼梯前时,轻盈地一转身看往我这边。
「你为什么不过来?」
听到她这么说,我只好连忙收起装置,心中觉得自己这样简直像是她的跟班而感到愤愤不平。
羽贺那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后,便再次往前迈开脚步。
虽然我也知道这种敌对意识很没意义,但总觉得不甘心。
也因为这样,让我觉得好像也不用硬要现在就对她提出邀约不可。
等回教会后,我再找个机会顺势跟她提起这件事就好了。
我重新打定主意后,便朝着羽贺那追去。
「为什么这种做工的衣服一件要二十慕鲁呢?」
羽贺那从我手中接过衣服放在柜台上,抛下这一句话。正在柜台中处理绽线衣服的店员,愣了一下之后抬头看向羽贺那。
「啥?」
「这边这些衣服摆在两件二十慕鲁的地方。但为什么无论布料或是剪裁,都是这边的比较好?」
我挑的衣服是一件二十慕鲁的二手连帽外套。
商品都仰赖进口的月面,衣服要比食物昂贵许多。
因为在月面有限的空间内,谷物的栽培比棉花和麻等作物来得优先。毕竟万一遇到轨道电梯故障停驶,让货物输入延宕的时候,人虽然不会因为没衣服穿而死,却非常可能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
在这种环境下,一件旧衣卖二十慕鲁绝对不算贵。
再说我挑的这衣服状况也很不错。
我猜这衣服本来应该是在白环区或牛顿市的量贩店中滞销的商品吧。
即使如此,羽贺那依然更近一步的对店员逼问道。
「是价格标错了吗?」
「呃——……不是啦,这件衣服的牌子不错,一般卖得可不便宜咧。」
「但是跟这一件同样牌子的衣服,有些也被摆在一件十慕鲁的架子上。」
「咦?喔喔,你看啊,那边是短袖的衣服吧。这件衣服是长袖,布料用得比较多啊。」
「那为什么七分袖的衣服价格又跟这件一样呢?没有一贯性可言呢。」
店员因为羽贺那的话而呆了半晌,然后对着羽贺那仔细打量了一下,一脸麻烦似的叹了口气。
「总之你是要我打折卖的意思吗?」
「你真好沟通。」
「这样可不行呀……我们这家店没有另外打折的喔。」
「这话还真奇怪。那边明明有降价出售的架子呀?」
「那是因为我们这边的考量才做降价……」
「那我懂了。我今天来这里,可不只要买这件衣服,这边这些我也会买。」
羽贺那边说边从放在脚边的篮子中,拿出应该是她自己要穿的衣服放到柜台上。在那篮子里放的东西有黑色短上衣、黑色裙子、以及黑裤袜,让我看了有点傻眼。
「那还真是多谢惠顾呀。」
「我买这么多的话,你可以算我便宜多少?」
「不是啊,我们这边不打折的。老实说我们卖这种价格已经没什么赚头了耶。」
「那你们为什么还能把卖不出去的衣服降价卖呢?」
「这个……就是因为那些衣服卖不出去啊。」
「如果我们不买这些衣服,我想应该也会卖不出去吧,所以我希望你算便宜点。」
羽贺那的说词真的很胡扯。
既然连我都这么觉得了,那个店员应该更是这样想吧。
「我们就是觉得一件二十慕鲁卖得掉,才订这个价格。你也可以等到我们这边说要把一件降价到十慕鲁的时候再来买。」
「但这样可能就会被先买走了。所以我打算用比你预计降到的十慕鲁还多出三慕鲁的价格,来提早买下这件衣服。」
店员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嘴睥睨着羽贺那。
我则是战战兢兢地在旁观望着这发展。
「我刚刚说了这件衣服的牌子不错吧?二十大概卖得掉。」
「但看起来差不多款式的衣服却摆在便宜出清的架子上头?」
「不是啊,我就说那个牌子不一样啊。」
「但是也有同牌子的衣服在呀。」
「不是吧,其他的就不是连帽外套了吧?」
「那边也有连帽外套。」
「我就说了那是其他牌子的东西啊。」
羽贺那故意让对话内容一直绕圈,借以把店员的耐性磨光的企图,任谁看来都很明显了。
老实说这让我很担心店员会不会突然朝她破口大骂。而且即使做得这么绝,我们能省下的不过也就几慕鲁,最多大概十慕鲁左右吧。
考虑到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再来这家店买东西的风险,就让我觉得这十慕鲁的小钱根本不算什么。
「说真的啦,你意见这么多的话就去别家店买嘛……」
耐性终于磨光的店员终于说出这句话。
羽贺那则定定的看着身高比自己还高的男店员说:
「我可是会清楚记得,这句话是这边的哪个店员讲的。」
「唔……!」
光是在二丁目商店街这边,就有跟山一样多的店家。
因为大家都费尽心思的在抢生意,所以只要有少许恶评传出,就会要了一家店的命。
羽贺那正是冷酷地看准了这一点下手。
「那好吧,我出十五慕鲁。」
羽贺那接着用好像自己愿意退一步的口吻这么说。
店员则像遇到了听不懂人话的外星人般,一手捂着额头低下头去。
但下一秒,店员便忽地抬起头。
这个动作让我以为眼前两个人会打起来,不禁摆出架式,不过店员只是绷着一张脸对羽贺那说:
「好啦好啦,不然十七卖你怎么样?」
「……好哇。」
「真的是……从来没看过有人杀价这样杀的啦……」
身为旁观者的我非常能理解这名店员心中的不平。
老实说,我也真的想不透为什么羽贺那要为了省个三慕鲁的钱而做到这种地步。虽然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已经算是个脸皮很厚的人了,但经过刚才这件事,才让我意外发现自己可能还算满厚道的。比起跟店员搞得剑拔弩张来省下三慕鲁,我倒觉得多给个三慕鲁,大家都笑着做生意还比较好。
我看那个店员现在已经完全不打算遮掩遇到奥客的无奈神情,只是从篮子中把商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跟我那件衣服一起算钱。
但就在这时,羽贺那不疾不徐又补上了一句话。
「除了这件衣服外,我觉得全部衣服的价钱都有再谈的空间。」
这句话让店员和我不约而同对羽贺那瞪大眼睛。
但羽贺那只是用笔直的目光回看店员,然后这么说。
「补充一下,我是在外面帮人上课的。我的学生都是些有活力又爱说话的小孩子。」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羽贺那这句尽在不言中的讯息,伴随着沉默狠狠刺向店员。
要是能把这件事理得好,就会有新的客源;但如果搞砸,负面评价就会传开。
对这种怎么看都不太能赚钱的小本生意人而言,这应该算是件大事吧。
这句话让店员终于摆出一副求饶的表情,看向了我这边。
正当我心想自己要被拖下水了的下一秒,羽贺那便用凛然的口气说。
「全部合起来再算我便宜五慕鲁。」
做出这点退让倒也不是不行。
只见店员像是想对羽贺那开口臭骂似的嘴唇抽动了几下,最后也只是丧气地垂下头去,把总价折掉了八慕鲁。
走出那家店后,我整个人都快累瘫了。
方才那个店员并没有用谢谢光临这句招呼语来欢送我们,而是对我们投以愤恨的目光,仿佛想说「你们别再给我踏进这家店来」。
但羽贺那的态度看来完全不把这个当一回事。
在走出那家店后,她马上就开口跟我要钱。
「三十三慕鲁。」
因为刚刚顺着情势由羽贺那先那付了全部的钱,所以她现在跟我要钱也完全合乎道理。
不过在亲眼目睹刚才那样的杀价场面后,我甚至觉得我该反过来跟她收点精神赔偿了。
「……怎么?」
「没事……」
我现在已经没力气对羽贺那再说什么,便打算照她说的拿三十三慕鲁给她,却注意到一件事。
「三十三慕鲁?」
「怎么?」
「这数字怪怪的吧?我买的东西是二十慕鲁的连帽外套、两件加起来十八慕鲁的衬衫还有三慕鲁的毛巾耶。」
这些全部加起来应该是四十一慕鲁才对。
「你给我这个金额减掉八慕鲁的钱就好了。」
虽然羽贺那这么说,但我却依然有些迟疑。
「不了……我给你四十一慕鲁吧。」
我手上刚好有两张二十慕鲁和一张一慕鲁的钞票,便将这些钱一起拿给羽贺那。
「……三十三慕鲁就好。」
但羽贺那却用坚决的口气这么说。
「刚才去杀价的人是你吧?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但还是三十三就好了。」
「……」
这是在搞啥啊?
我觉得有些扫兴的看着羽贺那。
她这么做简直就像是拿些零钱要施舍给我嘛。
「没差啦。」
「有差。」
「为啥啊?」
「……」
羽贺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板着一张脸别开了目光。
我叹了一口气,把四十一慕鲁的钞票一把塞进羽贺那的包包里。
「啊……」
「我没有很在意这点小钱啦。说实在的,你那种杀价方式也太夸张了吧?」
羽贺那正要伸进包包把钞票拿出来的手停了下来。
但我却没有停下嘴巴。
「你看那个店员也怪可怜的,而且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来这家店买东西啦。刚才那家店卖的东西,明明跟网路上说的一样便宜耶……」
我边搔着头,边回望着那家店的店门口。
在我父母的故乡日本有一种习俗,店家在遇到讨厌的客人时,会在客人离开后在门□撒盐,而我现在就算看到刚刚的店员拿着盐罐子走出店外,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整体看来这样根本是亏了吧。而且你是不是该多体谅一下别人——」
就在我话讲到这边的瞬间——
突如其来的一个「喀咚」声响,让我在下一秒就抱着小腿跌倒在地。
「啊……唔!好痛啊!搞什么鬼啦,你这臭——」
我本来想接着骂出「臭婆娘」,但嘴巴却僵住了。
「……呃。」
要是平常的我,像这样突然被人猛踹一脚,应该是会展开反击骑到对方身上揍个七荤八素的才对。
但现在,我却连站起身来都办不到。
因为我发现羽贺那低头瞪着我,她的眼眶中竟然盈满了泪光。
「……啊……?」
这个画面对我造成的混乱更胜刚刚突然被踹的那一脚,让我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只能像个蠢蛋一样,盯着羽贺那好像马上要落泪的双眼。可是这种时候想哭的人,应该是被踹了一脚的我吧?
直到羽贺那粗鲁地揉揉眼睛转身走掉的时候,我才终于从束缚中得到解放。
但我却来不及及阻止她离开的脚步。
我连忙想要起身,却因为小腿实在是痛得让我抬不起脚,而踉跄地又跌了一跤。我即使脚痛到怀疑骨头是不是被踢断了,还是用视线追逐羽贺那的背影。我从栅栏的缝隙间,看到羽贺那跑下阶梯,小跑步穿过了空中走廊。每个和羽贺那擦身而过的人都转头看她,而羽贺那则边跑边用衣袖擦眼睛。
我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究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遭到那个家伙如此过分的对待,但哭出来的人反而是她啊?
我忍耐着脚痛以及心中的混乱,总算站了起来。而当我要重新背好包包时,才突然发现了眼前的东西。
有几张慕鲁钞票散落在空中走廊的地板上。
那是我刚刚要塞进羽贺那包包里面的四十一慕鲁。
我把那些被揉得皱巴巴的钞票捡了回来,放进口袋里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整个让人搞不懂啊……」
我的小腿此时依然发疼,而夕阳也逐渐西沉了。
当我回到教会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外头无论是路上或屋檐下都有人摆出桌椅,有穿着皱巴巴作业服的人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谈笑。
我因为脚痛而没办法像平常那样轻快地飞檐走壁,好不容易才终于走回教会。
「你回来得真晚呢。」
因为教会大门的门闩已经栓上,所以我是按电铃请理沙来帮我开门。前来应门的理沙神色间带着一抹很微妙的感觉,不知道该说是困惑或是吃惊。
在我走进宽广而空荡的圣堂后,理沙便把我身后的大门关上。
「说吧,为什么你要把羽贺那弄哭呢?」
随后她夹杂着叹气这样问我。
好不容易才爬回这边,结果进门后一劈头就被问话,这样的待遇让我都感觉想哭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啦。」
「咦,你受伤了?」
「是啊!真是够了耶,那女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突然就朝我小腿猛踢,害我落得这副惨样。」
在我把腿伸给理沙看后,她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小腿。
「真的是……我连发火都来不及耶。根本莫名其妙啊。而且她都哭了我还能怎样啊?结果回来之后反而是我被当成坏人?搞什么鬼啊。」
「对不起……对不起啦。你别气嘛。」
听我骂了一大串后,理沙走近我身边,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好像打从心底感到愧疚似的对我道歉。虽然我一把拨开了理沙的手,但她对此也没什么抗拒,只是双眼直直凝视着我。
她真的很精通这类安抚人的方法啊。
因为我开始觉得自己再继续生气下去也满蠢的,便走到大厅一旁的长椅处坐了下来。
「但看到女孩子哭了的时候,就算是阿晴也是会先在意起对方的感受吧?」
虽然这话让我听了不太爽,但也很明白理沙想讲的是什么道理,只好默默点头:
「而且我也同样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呀。我本以为你们两个人会感情融洽的一起到家呢。」
「啥啊?」
我马上面露不悦的反问理沙,让她稍微退缩了一下。
「你先冷静下来。」
理沙举起两只手掌要安抚我。
「是说羽贺那没跟你道谢吗?」
理沙接着问的这个问题,可是让我诧异到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
「啥?道谢?她哪可能会跟我道什么谢啊。再说是有什么事情让她要谢我来着?」
「咦……我说呀,你们两个之间底发生了什么事?」
理沙也深感疑惑的对我问道。
我叹了一口气,回答她说。
「我不知道啦。就我们去买衣服,然后羽贺那用超霸道的方法杀完价付了钱。接着当我想拿我那些衣服的钱给她的时候,她就把刚刚杀价省下来的钱全部算在我这边。但杀价的人明明是她,我又没做啥,而且她那种杀价方式坦白说也实在霸道得太夸张,所以我跟她说我钱照给,然后拿钱给她。结果小腿就被她用力踹了一脚。」
陈述这段经过时,我又再度想起方才遭受的对待有多不可理喻。另外因为我想到啥就说啥,不确定这样能让理沙听懂多少,但又很不愿意更详细去描述事情经过。
然而理沙听完我的话后,一时像是头痛发作似的用手按住太阳穴。随后她就在我面前的长椅上坐下,上身趴在椅背上这么说道。
「我真的没设想到那孩子很不擅长跟他人相处……」
「嗄?」
理沙深深叹了口气后,抬起头。
「是我要她跟你去买东西时帮忙杀价的哦。」
「……什么?」
「因为她对这种事情非常拿手嘛。不过,原来如此呀……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等一下啦,我听不懂你在说啥耶。」
「啊……对不起,那我从头讲哦。」
理沙这么说完后,突然像注意到什么似的转头回望,然后从椅子上起身,轻轻打开从圣堂这边通往主屋的门,朝门后面张望了一下。
她接着把那扇门轻轻带上,然后走回来开始对我说明事情的原委。
「我说啊……在前几天户山先生来这边的时候,不是发生了一些事吗?」
「喔?嗯嗯……」
「因为户山先生他人很好的关系,所以事情没有闹大就解决了,但一般来说可没办法这样了事吧?」
我觉得要对理沙这句话表示同意也怪蠢的,所以只耸了耸肩。
「虽然就结果来看是阿晴你太冲动,但你还是为了羽贺那冲进来。另外还有利息的部分,也是你帮了我们的忙。」
「嗯嗯……」
「所以呀,事后我就问羽贺那说:『你有好好向阿晴道谢了吗?』」
虽然这真的很像理沙的作风,但我几乎可以想见羽贺那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了。
「当时羽贺那的反应,应该就和阿晴你现在想像的差不多。」
「也是嘛。」
「不过你帮了她的忙是事实呀,所以我要她好好向你道谢。」
「喔喔,所以她才会想要帮我杀价什么的?」
「对。她对这个真的非常在行呢。因为我想说阿晴你大概也没什么钱,所以就要她帮你杀点价,然后再好好跟你说谢谢。所以说啦……嗯……虽然阿晴你可能无法苟同,但这次羽贺那可能也是用她的方式很努力去做了呢。」
理沙歉然的话语扎扎实实刺进了我心坎里。
羽贺那刚刚杀价的方式,就算以她原本的个性来说,也确实太过反常。
要是她每次买东西都会这样杀价,理沙这么爱管事的人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不是啊,可是……她做得真的很超过耶。我以后都不敢去那家店了啦。」
「有这么夸张?她也真是的……」
听我这样一说,连理沙好像也不知怎么办才好,用手扶着额头。
「再说啊,明明是她杀的价,也没说个理由就把省下来的钱全部算到我这边,这样不管是谁都会拒绝吧?」
「嗯,你说得没错呢。阿晴你并没有做错事情。真要说的话都是我不好。」
「啊,没吧,你这家伙哪有什么错啊?」
我慌忙开口这么说,而隔着理沙扶额头的那只手,我看到她露出了一抹有些疲惫的笑容。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你刚刚怎么叫我的?」
「唔……也不是、理沙你的错吧……」
「嗯。谢谢你。」
理沙虽然笑着点了点头,但她的头痛似乎没有消除。这下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原来羽贺那是为了要答谢我之前的帮忙才用那种蛮横的方法杀价,而且她是想感谢我所以才会把省下来的钱全算在我这边。
但就我的角度来说,与其为了省几慕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还宁愿多花点钱免除这无妄之灾。
总的来说,今天的状况纯粹就是因为没有好好沟通所引起的不幸意外吧。
我想大概就只能这么说了。
「要是请阿晴去跟羽贺那道歉的话,也说不过去呢……」
「受害者是我才对吧。」
「唉……我真的常常在这种事情上搞砸呢……」
理沙应该是出于被人帮忙就要答谢这种理所当然的思维,才给了羽贺那这个建议。
虽然这只是我的揣测,但她可能是打算借此让我和羽贺那的关系变融洽吧。只是最后的结果完全事与愿违。
不过要是因为这件事而让理沙感到沮丧,我心里也是不太好受。
「嗳,或许只能让时间冲淡这件事了吧。阿晴你也不是真的讨厌羽贺那吧?」
理沙的双眼正对着我,这样问道。真问我讨不讨厌她,我想我的回答会是「不」吧。但实际上我跟她之间的交情,也不过是稍微听她提了点故乡的事,然后看到她对学生们微笑,因而稍微觉得和她亲近了点而已。
这次的事情只能说是羽贺那做人处事太笨过拙所导致的意外,所以我也不会因此埋怨她。
「基本上不讨厌啦。」
「谢谢你喔。」
「这也不该由你这家伙来道谢吧……啊。」
「真是的……你讲话真的很粗鲁呢。」
理沙苦笑着从椅子上起身。
「总之,嗯,事情就是这样喽。」
「嗯。」
「那我们来吃饭吧。我想你肚子应该很饿了?」
理沙展颜而笑,将一只手伸向我。我握住她伸出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胸中却仍残留一股非常不愉快的情绪。
另外也因为这件事,让我在短期间内不大可能跟羽贺那提金融工学的事了,一想到这点就教我消沉。
我在那天晚上便下定决心,打算就靠自己目前为止使用的手法来挑战投资竞赛。
想想也没什么嘛,就算我单枪匹马也还是有机会夺得优胜啊。
在这么决定后,我便觉得该先对投资对象的状况进行调查,而点下邀请函中的网址,潜入了资讯的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