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2 / 2)
「啊,您是寇尔先生吗?」
更往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会馆里头走时,有个身穿华服的商人喊住我们。不知以何染成的绿色上衣穿在他身上宛如贵族,显示他多半是个只做大买卖的商人。整齐的长山羊胡尾端像牛角那么尖,也许是每天起床梳洗时都会用蛋白固定吧。
「我就是托特.寇尔。接到消息之后就马上赶过来了。」
「总店的大掌柜要我好好招待您。我是本会馆的负责人史帝芬。」
握手致意后,年纪应比我大两轮的史帝芬理所当然地往缪里看。
「这位小姐是……?」
「你好,因为某些缘故,我要和大哥哥一起旅行。我叫缪里。」
缪里也笑嘻嘻地作起自我介绍。由于她答得也是那么理所当然,史帝芬没多问就接受了缪里的说词。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另一间吗?」
「不必麻烦。真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上面交待要好好款待您,这是应该的事。」
衣著气派的史帝芬向我敬最高级的礼,让一旁的缪里惊讶得瞪圆了眼。但其实罗伦斯和赫萝才是德堡商行的大恩人,我只是沾了点光而已。
「海兰殿下到了吗?」
「是的,殿下的船前两天就到了,现在刚从商人公会的会议上回来──」
好巧不巧,说人人到。
通往卸货区更深处的走廊传来大批脚步声,周围人群紧接著有如大海两分般左右退开,一名身分高贵,领著数名随从的人从中现身。能一眼就看出他身分高贵,是由于衣著格调明显精致,以及其气质的缘故。又或许是显示其王家血脉,男性也会多看一眼的俊美脸庞与醒目金发所致。温菲尔王国会有黄金羊传说留世,或许不是没有原因。
他就是海兰殿下本人。
「恭迎海兰殿下。」
史帝芬深深鞠躬敬礼,海兰摊掌请他平身。
转向我时,脸上则是重逢故友般的笑容。
我急忙模仿史帝芬行礼。
「海兰殿下别来无恙,草民深感欣喜。」
「寇尔博士也都没变呢。」
比我年轻几岁的海兰刻意以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称我为博士。博士是需经教会颁授的头衔,权威极高,甚至有「博士到哪里,哪里就是大学」之说。一般而言,当然没人认为我这样一个小伙子会是博士,但出自海兰之口可就让人在心里打个问号了。随从和史帝芬都诧异地往我看来,我也羞得脸颊发烫。
「殿下就别开这玩笑了,草民担不起博士这称号。」
「那么,你说话也不要那么拘礼了,好吗?」
海兰带著戏谑的笑容这么说。
「寇尔,你的学识在我之上,所以我需要你的长才,可是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吧?」
在温泉旅馆答辩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也代表他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同时也或许有几分请求的意思在。
对于「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这句话,至今总是作足礼节的史帝芬,表情平淡得甚至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了。可是,我原本说话就是那样。」
「那好吧。」
海兰宛如少年般纯真的笑容混入一抹苦笑。
「对了,那个女孩怎么会在这里?」
「噫~!」
缪里从我背后探出头,对海兰咧出牙齿。
「哈哈,她还是一样活泼。史帝芬阁下,你这有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吧?请她吃一点。」
史帝芬先愣了一下,但毕竟是个干练商人,随即恭敬颔首。
「那我先失陪了,晚餐上再见。」
海兰留下这句话就潇洒地走了。
随从一并随他离去也多少有些影响吧,有种空气密度霎时舒缓的感觉。
那就是所谓的贵族风范吗?
「缪里,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彷佛要把海兰瞪出会馆的缪里听我这么说,不满地转向一边,并更加不满地说:
「可是我甜点还是要吃。」
我轻捶一下缪里的脑袋,无奈地叹口气。
德堡商行替我们准备的房间在会馆三楼,平时应该是供商行生意伙伴住宿所用。房里只有一张床,带路的小伙计原想替我们加床,不过我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人家。况且缪里睡相不差,我又当然不当她是异性看,不介意和她同睡一床。
因此,我最后是请小伙计准备给缪里变装用的服装。
「大哥哥。」
我从肩背包取出惯用的笔和写满注释的圣经时,缪里向我问话。
「我们现在在哪边啊?在这个世界地图的哪里?」
缪里站在钉在墙上的大地图前。
地图画在一整张皮革上,皮革大到可以轻易包起缪里整个人。那用的应该不是羊皮纸那种羊皮,而是一整头小牛的皮吧。
「大概在这边吧。」
地图是以教宗坐镇的南方大都市为中心绘制而成。若以此为基准,阿蒂夫应该位在相当靠左上角的位置。
「那纽希拉呢?」
「要从阿蒂夫沿河流往回走,在这个地方。」
地图边缘上缘画了有张人脸的太阳作装饰,而我指的位置正好就在胡须底下。
「哈哈,在世界的尽头耶。」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边,努力地讨生活。」
「大哥哥以前有旅行过一段时间吧?那是在哪里?」
「这个嘛──」我同样照实回答,但缪里的好奇心简直是无底洞。途中有人敲门,我便趁机打住。
「缪里,不要只顾看地图,衣服先换好。」
送到的是一套小伙计的衣服,以及海兰吩咐史帝芬准备,用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
「哇,好棒喔!」
当然,缪里不是为小伙计也能穿那么好的衣服而感动。她的耳朵尾巴几乎要「砰」地一声冒出来,整个人也往我这里扑,差点没吓坏我。
「要吃等换完再吃。」
我们身高有段差距,只要我把装甜点的盘子举过头顶,她就构不著了。她以哀伤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又拉下脸来。表情变化多端的缪里,就这么一把抢走衣服。
「讨厌,麻烦死了……」
缪里嘴理念念有词,但没多想就脱起了衣服,我只好先出房间避一避。
「咦咦?在浴池不都看过很多次了吗?」
缪里无法理解地这么问,但问题不在那里。我背靠著门叹口气。
该说她不愧有个狼化身的母亲吗,对于当著别人的面袒露肌肤一点踌躇也没有。
这么一来,我过剩的反应反而像是表示我心中有邪念,教人汗颜。喔不,是她自己太不淑女,是她不好。我对自己这么说。
话说回来,那和我印象中,在纽希拉隔著朦胧泉烟所见到的体态略有不同。当时她瘦巴巴的,甚至感觉肌肉很结实,但曾几何时那些棱角也都开始一个个地消了。尽管仍称不上圆润,但还是有那种徵兆。
感到她确实一年比一年成长而欣喜的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寂寥。
「害羞的大哥哥~我换好喽~」
我吃著甜点茫然地等,最后房里传来如此失礼的话。
开门进去,见到的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
「嘿嘿,怎么样?」
「……我好惊讶。服装的影响真的很大。」
或许是剪裁好自然就好看吧,笔挺长裤配上宽筒袖上衣,外头加一件薄皮背心,再系上一条长长的腰带,就活脱脱是伴随大老板任凭差遣的精明跟班。
「可是头发要怎么办?可以像大哥哥那样只是绑起来吗?」
我们都是懒得自己剪才长那么长,不过缪里的头发可不是一般长度。
「还是扎成辫子比较好吧。」
「知道了。」
缪里从书桌拉椅子过来,伸手抢走甜点盘之后背对我坐上椅子。
「嗯。」
是叫我帮她扎吧。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从缪里的包包里拿出梳子,替开心吃甜点的缪里梳头。摸起来好柔软,但有点冰凉,真是不可思议的触感。她发量丰沛,于是我打算先扎成两条辫子,再将它们盘在一起。
「弄这么多……感觉还真是麻烦。」
「你是说照顾你很费工夫的意思吗?」
「并~不~是~」
缪里这么说之后向后仰首,上下颠倒地看我。
「我是说不只要藏耳朵跟尾巴,连自己是女人也要藏啦。」
「这世界就是这样。好了,把头转回去。」
我戳戳她的头,她便乖乖回到原位。好久没替那把柔软的头发绑辫子了,想不倒还挺有趣的。以前她没事就吵著要我帮她绑呢。当我回想这何时成了义务时,缪里又开口了。
「大哥哥,我问你喔。」
「什么事?」
扎完一条,换另外一边。拿梳子重新整理过后,发现缪里没再说下去。
「怎么了吗?」
我再问一声。手已不再拿甜点的缪里,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
「那张地图上,有没有不用藏耳朵跟尾巴的地方啊?」
我不禁停了手。抬头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缪里面前,就是那张雄伟的世界地图。纵然是阿蒂夫这样的大城镇,在地图上也只占了一个小角落,而纽希拉连在不在图上都不晓得。世界就是如此地广阔,充满无限可能。
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缪里渴望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问题呢?
「这……」
不过,我答不出口。
缪里懂事之前,都关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鲜少外出。外出时,全身要包上层层的布,只露出脸来。对外是用她体质虚弱,不耐泉烟来解释,但那当然是为了掩藏耳朵和尾巴。
等到听得懂人话,母亲赫萝就把缪里身上留著什么血、恶魔附身的概念、假如被人看见耳朵和尾巴,全家就无法继续待在纽希拉等等都告诉了她。
缪里听了那些事而向我哭求解答的那一刻,鲜明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别人都讨厌我吗?
既然是梦想投身圣职的人,这时明显该告诉她,感到痛苦、悲伤、孤单的时候就望向天空吧,那里有她永远的伙伴。可是,我是这么回答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当时的缪里是首度得知这世界阴暗冰冷的一面,拚命想找一个依靠。直觉告诉我,必须抱持比磐石更坚实的信念,说出自己在这世上最深信不疑、百分之百肯定的一句话,才能稳住她的心。所以我将「你父亲罗伦斯」换成了「我」,至今仍未对我微笑的神就更别提了。但是我,我最能确定的我,绝对有自信许下那样的承诺。
听我那么说之后,缪里笑了。说「那就好」,破涕为笑了。
自那天起,缪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学习掩藏耳朵尾巴的方法,以普通……不知道算不算,总之是以人类少女的方式在纽希拉生活。原以为她早就释怀了,但看样子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
扎辫子的手,已然停下。
无论是骗是哄,缪里似乎都能立刻从那双手感觉得到。
再说,把她当成可以随便敷衍的人,也未免太瞧不起她。
「恐怕很难吧。」
正如教宗宝座位在此地图中央所示,教会势力遍及天下。即使是重视当地传说的地方,能否接纳非人之人也很难说。
「可是缪里──」
「没关系。」
缪里又向后一仰,反著脑袋看我。
「就像娘有爹一样,我有大哥哥。对吧?」
现在的笑脸比当时成熟多了。看得出来,她是为了不让气氛太凝重才刻意用这种怪姿势。
「……对啊。你平常都不听我的话,怎么就记得那个啊。」
因此,我也用那种语气说话。世上一定还有像我跟罗伦斯那样能理解他们的人,找出来就行了。
缪里闭眼皱眉,「噫~」地咧出牙齿,不过重心一歪,人也向后倒下。我急忙接住,而她也似乎确定我不会失手。
闭著眼睛,表情十分平静。
「所以没关系,我们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缪里睁眼后腼腆一笑,坐了回去。
「好了大哥哥,快点绑好头发吧,我想上街逛一逛。」
「逛什么逛,我们又不是来这里玩的。」
听我这么说,缪里笑得细瘦肩膀频频颤动,不过背影却隐约有种寂寥。缪里和母亲赫萝不同,没有数百年的人生经历。尽管吵起架来连大人都压得倒,但内心依然是外表那样的年轻女孩,未来将会尝到各式各样的酸楚和痛苦吧。我虽无法一一保护她,但我想尽可能替她降低伤害。
而我也要将这份心扎进辫子里似的仔细地编。
两人都没再说话。
彼此之间,只有宁静的时光。
替缪里整好行装后,我为询问《万民神典》制作事宜而拜访史帝芬,结果他的办公室前也挤了不亚于卸货场的人。
「大哥哥,怎么会这样啊?」
史帝芬的办公室位在一楼最深处,而排在门前的人从服装体面到不怎么称头的,全是一个样地苦著脸。他们各自带了不少随从,再加上会馆自己的小伙计也穿插其中嘘寒问暖,密度实在高得可以。
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似乎多是为陈情而来。
「大概是快要换季了,有很多东西要补吧。」
有人是为了补充冬季用尽的储备物,从邻近村落跑来借款;有的是来自工匠公会,请求调升春季购材限额;还有搭远地贸易船千里迢迢带家乡货来卖的商人。
在南方,冬季早已结束,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水陆交通遭冰封的北方城镇和村落,都必须为填满耗尽的仓库、播春种和各种节庆作准备。
然而季节虽是一视同仁地转变,物资的分配就没那么公平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来到大商行,试图多少争取点有利配额吧。
「他们都是来见那个人的吗?那么有地位的人竟然跟大哥哥敬礼耶。」
「是不是刮目相看啦?」
「嗯。这下我知道爹跟娘帮了人家多大的忙了。」
缪里对我笑咪咪地说,我也笑回去。
隔了一会儿,缪里又很开心地补一句:「不要难过喔,大哥哥。」
如此抬杠之余,我拦了个小伙计请他替我们通报。原本应该是得排队,但我怎么看都看不出等在走廊的人有顺序可言。有团一身异国风情,头上缠一大团布条,穿金戴银皮肤略黑的人后来才到,可是马上就被叫进办公室了。
取决条件大概是金额、权威或急迫性吧。
借用一下海兰的威光和罗伦斯跟赫萝的门路也无可厚非。
小伙计钻过人缝进入办公室,不一会儿回来说:
「由于两位是临时来访,馆主需要先作一些准备。」
现在忙成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我们先自己找些人和器具过来。」
这么说之后,我再问道:
「钱的部分,是由我先垫吗?」
「馆主有交代,寇尔先生的一切开销都由本商行承担。」
「感激不尽。」
说完,我对缪里使个眼色,离开人满为患的会馆。
外面也是一样吵,但天空没加盖,感觉空气充沛很多。
「好棒喔,大哥哥。有听清楚吗?」
缪里到了门外,头一句就这么说。
「会承担我们一切开销的话,大哥哥就不用节制了吧?」
「我不会拿来买零嘴。」
「咦~?」
「人家替我们出钱,是一种敬意的表现,所以我们做事也得对得起人家的敬意。你自己想,要是我们一直拿钱到路边摊买零嘴,人家会怎么想?」
「呃……会觉得我们……肚子很饿?」
「……」
我忍下近似头痛的感觉,姑且先往前走再说。
「所谓的节制,不单纯只是份量少一点就好。而是不要想吃什么、喝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去弄来,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是一种精神的训练。」
说到这里,我忽而发现吝啬与节制的分别。
「然后呢,吝啬和自我克制不一样,是一种花费心思想占便宜的行为,以现在来说就是钱。这样懂了吗?」
我曾听说讲道能启迪民智也能够砥砺自己,果然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有点懂啦,可是……」
跟在我身旁的缪里还是有些不满。
「一直节制的话,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吗?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啊?」
「咦?」
我从口吻立刻感受到她不是像平时那样刻意找碴,而是纯粹有此疑问。而这一个极为直接的疑问,简直是个无底深渊。
为什么?有何收获?
我一时给不出像样的答案,怎么想都不对劲。
边走边想的我,差点就被擦身而过的载货马车撞上。抓住我的袖子,用全身重量拉我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讨厌,大哥哥笨死了。」
「对不起。」
我不是为她救我免于沦为车下亡魂道歉,而是因为我无法回答缪里的单纯问题。
会认为节制重要,当然是因为圣经述及节制是值得鼓励的一种美德,不过圣经上没写的善行也很多。那么,节制为什么会是正确的事呢?想到这个问题后,我觉得那其实没什么理由。
假如有,也只有一个。
「因为人就是会觉得那样才对。」
缪里露出一脸要喊出「啊?」的疑惑表情。
「或许有人讨厌节制,不过经过开导之后,那个人说不定也能了解节制的益处吧。」
「……」
缪里的表情已不只是疑惑,开始担心起来了。我没理会她,再度自问。
单纯追求自己认为自然的事,会是错的吗?
古代好像也有个疾呼善即自然的思想家。
「可是这么一来,会不会跟禁欲之誓起冲突呢……」
结婚是应该获得神祝福的事,但一方面却又要求圣职人员压抑那自然的欲望。
无欲算是自然吗?
究竟谁会同意禁欲是自然之举呢?
「嗯嗯嗯……」
开始对自己过去认为理所当然而接受的事产生疑问后,我发现前方出现巨大无比的阻碍,最后伫立路旁沉思起来。途中,有人拉动我的袖子。
转头一看,缪里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大哥哥……我不会再任性了啦,不要这样……」
「咦?」
即使她紧紧抓了上来,我也一时搞不懂她为何那么说。仔细想想,她大概是以为我在生她讨零嘴的气才停下来不动。我低头看著孩子般紧抓不放的缪里,心里有个念头。
下次就用这招好了。
「不好意思,不小心想太深了。」
我把手按在缪里头上摸几下安抚她。不过那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仍像只找不到枝头休息的小鸟,在我脑里打转。
即使有团近似郁闷的淤塞感梗在心中,我依然期待这只鸟最后落脚的地方。
阿蒂夫镇以广场为中心划分成几块区域,一旦迷了路,只要往镇上任何地方都看得见的广场钟塔走,就能回到起点重新出发。这样的设计实在方便,令人钦佩。
我带著不再讨食的缪里走过镇上,前往位在东侧的工匠区。不愧是港都,木工类的工坊非常多,而这些切切削削进行加工的工坊门前,还有人在进行往木材抹上黑漆漆焦油的作业。原以为前几天才躲过焦油桶的缪里会想起那个味道而一脸厌恶地闪避,没想到她却看得很专心。
「原来是那样用的啊。」
「好像是涂在木头上以后,可以防水跟防腐。搭远地贸易船或战船的时候,会把肉泡进那里面,肉就不会腐坏了。」
「哼~会沾上熏肉的味道,说不定很好吃喔。」
原来如此。果然事情好坏全看观点呢。
我们再走一段,来到加工毛皮的区域。门户敞开而通风良好的一楼工坊,有人正在进行鞣皮等工序,有人在制作皮绳。
那一排排看似十分暖和的白貂皮,不晓得会是哪个贵族买去。
走著走著,我们在一间店铺前停下。一块巨大牛皮傲然挂在面路的墙上,可能是拿来当招牌用的吧。
「不晓得是不是跟地图一样。」
缪里闻牛皮味道时,工坊里调整剃刀柄的男子注意到我们,问:
「有什么事吗?」
缪里小声说:「这个人身上也有毛皮耶。」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憋笑。这位皮匠的体毛就是那么浓,且人高马大,活像一头熊。
「年轻的圣职人员带了个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是来买文具的吗?」
我往老爱乱开玩笑的缪里脑袋轻轻一点,清清喉咙说:
「我要买稿纸、墨水、羊皮纸和滑石。」
滑石磨成粉以后抹在凹凸不平的羊皮纸上,能方便书写。
「我是很想说『没问题,马上来!』,不过昨天有人订了一大堆纸,我现在正在忙著弄新的。」
熊皮匠耸耸他宽厚的肩,从工作台上拿张羊皮抖了抖。
「这么一张羊皮,我要削成五张羊皮纸才行。一般皮匠了不起只能削出三张呢。」
他顺口就卖弄了一下,不过五张是真的厉害。羊皮纸纯粹是由动物皮革制成,和以破布制造的纸不同,技术愈好就能削出愈多张。
「其他工坊的生意也那么好吗?」
听我这么问,熊皮匠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看来你是从很大的城镇来的嘛。这里没那么多官员,不会一天到晚有人要买纸。做羊皮纸和文具的店,只有我这间铺子和几个下游而已。」
「这样啊……」
那怎么会有人突然买那么多呢?
这时,熊皮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话说昨天下单的人好像也说送到德堡商行耶。」
「咦?」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有一群行头特别高档的人说有多少买多少……我削得太高兴,不小心就忘了。」
行头高档、一次卖下所有羊皮纸、指名送德堡商行?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工坊后头走来一个和熊皮匠正好相反,身材乾瘦的白发老人。
「喔?有客人啊。」
「喔喔,老爸,昨天那个下大单的客人是什么来头来著?」
「啊?你真的是一个只会削皮的人耶,连大客户都记不住要怎么做生意?人家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啊。」
果然是海兰没错。
「咦?岛国的贵族跑来阿蒂夫做什么?」
「受不了……我叫你没事去听公会在开些什么会都白叫了。那个王国不是认为什一税太不合理,和教会闹翻了吗?那个贵族就是王国的代表,好像是来说服阿蒂夫的大主教和他们合作的。而在那之前,他可能是想先拉拢这个镇本身,到处和每个公会开会。今天我也是一大早就去听了。」
「啊,是喔……」
熊皮匠显然不感兴趣,不时往手上的剃刀瞥。看得他们俩一冷一热,我不禁对老人心生同病相怜之情。
「喔什么喔啊,傻蛋。要是那个贵族成功说服大主教,我们就不用缴税给教会了耶。」
「喔喔,那真是太棒啦!听说大主教每天晚餐都是山珍海味啊,总算可以不用付钱给他们享受了吗。」
尽管熊皮匠用词夸张,但那也正是镇民的感受吧。
「可是,那和我们的订单有啥关系?」
白发老人毫不客气地往抚摸剃刀刃的熊皮匠脑袋敲下去,铿地一声很是痛快。
接著,老人转向我们,见到光芒般眯起了眼。
「既然你带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来,应该是来帮那个贵族做事的吧?」
「啊,对。」
「哎呀,这个温菲尔王国的事,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今天在会议上深入了解以后,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尤其是那个海兰殿下,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还说了很多我们想都没想过的想法。」
老人边说边跟我握手,最后连缪里的手都一起握了,深深低头说:
「原以为教会和王国正处于那种状况,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结果他居然要做圣经的俗文译本,让我们能直接见到神的教诲。哎呀,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老人话说得都开始哽咽了。
「抱歉……毕竟我们就算对主教或教会的奢侈和霸道行为看不下去,却没有能力反抗他们。这里是港都,海上会不会出事只有神晓得。禁行圣事令一下来,简直就是掐住了这个镇的命根子。在冷风又急又猛的冬天出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海上,需要的可不只是一般的勇气,而且船难永远不会少。住在这镇上的人,家里至少都会有一个靠海吃饭的。」
看来海兰在雷诺斯劝说大主教失败后选择阿蒂夫,并不是没有根据。这里的船会以圣人取名,并在船头架设圣母或天使像以求航程平安。从港边堆积如山的新鲜鳕鱼和鲱鱼来看,这里的渔夫也相当多。而且这里的海域不像南方那样温暖平静,海港外可是一整片摔下船就没命的极寒灰海。
「可以提供这么直接的协助,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别看我年纪一大把不中用了,那头熊的技术可是没话说的。」
果然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想到熊。缪里在一旁低头憋笑。
「我去跟我认识的誊写师傅说一声,写复本的工作也交给我们办吧。每多翻译一页,我们就多抄写一份,让大家都知道教会干了什么好事!」
老人和镇民并不怀疑神的护佑,单纯是不满于教会这神在地上的代理人内部积恶过深与蛮横态度罢了。
我再次体认到温菲尔王国的行动果真不是蛮行,而是必要的义举。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神真正的教诲,就在海兰所指之处。
「让我们一起奋斗吧。」
我也紧握老人的手,热切地这么说。
「缪里,这下你多少能体会海兰殿下做的是多伟大的事了吧?」
我在从工坊回来的路上这么说,缪里不甘不愿地点头。
接下来,我们在镇上稍微绕了绕,参观建设中的城墙,在看得见海的坡道望著灰蒙蒙的海打发时间后回到商行会馆。
晚餐是以史帝芬作东,海兰为主宾的形式开席,基本上都是些无关利害的对话。只是从席间的互动看来,史帝芬的多礼不全是为了谄媚海兰,还有点别的原因在。
「那也是当然的吧。跟镇上的人谈过之后,我发现他们对于我住在德堡商行会馆都很惊讶。听说这会馆的主人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跟这里捐给教会的物品关系匪浅。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是想从与教会敌对的我这里占点便宜。其实史帝芬他啊,是受到上司命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我住在这呢。像他这样的商人,一定是把眼前的利益摆在大义之上。即使不用再缴什一税,他也只会认为教会的财力一旦遭到削减,当前的交易量也会跟著下降了呢。」
晚餐后,海兰找我到房间一叙。我用餐时都只顾保持微笑,几乎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大而化之的缪里则是将整桌美食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塞,刚才还说吃太饱不想动,结果听到有点心就厚著脸皮跟来了。
「德堡商行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规模那么大的商行,其实就像国家一样吧,不可能上下团结一致。更何况他们是商人,比屋顶上的风向鸡更会转。」
由于我最尊敬的罗伦斯以前也是旅行商人,所以反应仅止于微笑。
「不过到工坊去买纸,听他们说过以后,我更确定教宗的禁行圣事令摆明是错误。」
「和镇上各公会开过会,发现他们的反应和雷诺斯完全相反也让我很讶异。好像自己变成了救世主一样。」
海兰沙哑地笑著,同时饮一口葡萄酒。
「尽管这里原本是异教徒的土地,但也是坐船上来的南方人定居之处。他们对城墙外有所恐惧,且相信海上有妖魔栖息,人类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对神恩的仰赖应该比其他地方都重吧。然而──」
海兰将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托腮,亲切微笑著注视缪里。缪里对神有何教诲根本不感兴趣,自己抱起糖渍苹果乾大嚼特嚼。会有那么多用砂糖腌渍的水果,多半是因为长途航行的船上有很多有钱人用钱排解烦闷的缘故吧。
「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现实利益。他们受不了继续这样抽税下去。」
海兰往听说有甜点吃就傻傻跟来的缪里看一眼,是玩心使然吧。
「你有看到城墙正在施工吗?从港口通往城门的石板地也铺得很漂亮。」
「真是个优秀的城镇呢。」
「正确而言,是正为了成为优秀城镇而挣扎当中,被教会巧立名目徵的税压得喘不过气。别看这镇上的人生意做得不错,其实没赚多少钱。」
这消息是从德堡商行来的吧。
「而且这个镇的主教座才设置没几年,在教会内权威颇低。而且大主教好像还没待过景气这么好的城镇呢。」
高贵人士脸上的笑容,有时极为刻薄。
「所以马上就得意忘形,以为进了教会的钱全是自己的东西。不过相对的,镇上的人一致认为他做事很认真呢。」
贪图钱财却又热心于教会事务?两件事在我脑中连不太起来。
海兰见到我的表情,嗤嗤笑著说:
「寇尔,你应该多看点书以外的东西。」
「……见笑了。」
「长剑有长剑的优势,可是挥起来就没有短剑那么灵活了。」
海兰斟满葡萄酒,说道:
「他是把教会当成自己家了吧,所以一方面替自己赚钱一样倾力于教会职务,一方面将教会视为己有而为所欲为。我想他多半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逾矩,可是旁观者清啊。如果问这镇上最有钱的女人是谁,大家都会说是大主教的妻子呢。」
「妻子……」
「当然没有正式结婚,不过每个人都心里有数。然而──」
海兰耸了耸肩。
「由庶妾所生的我也没有立场责怪这一点就是了。」
贵族或王家取了妻还对其他女人出手的事履见不鲜,而本该终生不婚的圣职人员也是如此,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外人只能眼看它们发生。
「可是,谈到这里的大主教是不是个成功的主教呢,那也未必。父王是受迫娶了所谓教宗的侄女为妻,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母后才是他的真爱。就我自己看来,父王也很疼她。」
海兰话说得略为隐晦,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而大主教呢,由于对职务认真过头,常给人专横不讲理的感觉,大概是还不懂权力用起来必须恩威并济的道理吧。他对外遇或通奸罪罚得很重,所以人们会埋怨他到底哪来的脸那样罚;被他要求节制,也只能乾笑著点头。」
熊皮匠也说过,主教的晚餐总是山珍海味。
「尽管如此,人死了、结婚了、生了孩子的时候他都会流泪。在这个层面上,人们也认同他的认真态度。正因如此,人们很希望自己对教会的扭曲感情可以有拉直的一天。不想看他课重税却拿那些钱吃喝玩乐,需要教会服务时又觉得他很可靠,这种矛盾实在麻烦啊。」
「所以也不是完全不敬重他。」
「用神的话来说,就是希望能心无芥蒂地爱他。」
海兰随即笑著补一句:「或许说敬爱比较好吧。」
倘若信仰之河能够畅通地流,世界就会加倍清净了。
「于是乎,人们很乐见《万民神典》计画的出现,甚至希望能翻译好多少看多少呢。」
「我去工坊买纸墨的时候,一个像是老板的人也那样激励我呢。」
海兰笑了笑,对候在房间角落的随从打个手势,一名文官气质且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便将一叠羊皮纸交到我手上。
「父王也是听了这个计画就马上予以赞同,动员国内闲得发慌的圣职人员来协助,名目主要是讲释神的教诲。他们都是不工作就没饭吃的人,对父王也颇有好感,所以进行得很顺利。可是这群住在象牙塔里的人在俗话方面可就不怎么样了,很渴望听听乡野学者的意见。」
虽然被称为学者总比博士好得多,但还是让人不太好意思。
海兰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情,嗤嗤地笑。
「寇尔,我也认同谦虚是种美德。不过在旁人眼中,其实是勇于自荐的人才会受到倚重喔。」
是要我有点自信吧。
「我会努力的。」
「真是的。」海兰无奈一笑。「那份译文后面的部分应该也在翻译了,不过我要请你也译一份。送回国以后,对他们应该会是很有用的参考。」
尽管不胜惶恐,但是做大事就是这么回事吧。于是我绷紧肚皮,收下了羊皮纸。圣经的俗文译本,堪称是以启迪人民性灵、揭露教会歪风为目的的一场大战。一想到这叠羊皮纸将会是一把剑、一面盾,我就觉得它好沉好沉。
「我自当竭诚以赴。」
听我鼓起力量如此答覆,海兰显得很满意。
「另外,我也很期待这位吃了那么多糖的小姐能提供同等的助力喔。」
海兰满怀亲切的眼中,缪里已经把整盘苹果乾吃完,正在用指头沾剩下的砂糖起来舔。在含著手指的时候受众人瞩目,就连缪里也觉得有点尴尬。
「会在我面前那么自在的,除了受许可证保护的弄臣之外,就只有这个女孩了。」
「真是不好意思……缪里!」
缪里被我吼得脖子一缩,但眼神很不服气。
「没关系,随她去吧。我们现在投入了一场对抗权威的战斗,而权威会使人盲目,剥夺思考能力,更别说是见到不公不义的事而诚实说出来的勇气。我是真的期待她能够有所作为,只不过……她识字吗?」
这问题让缪里愣了一下。
「就是普通的字,教会文字先不提。」
「她会,多少会一点。」
我代缪里回答后,海兰欣喜地说:
「这样啊。那么,虽然对你这样的女孩来说可能有点无聊,但我还是想请你看看圣经。我想你一定能找出我们都看不见的真理。」
缪里欲拒还迎地露出得意表情,不过我看海兰是太高估她了。
「海兰殿下,请恕我直言──」
就在我尝试谏言时,海兰插嘴道:
「那不是客套话喔?其实她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住的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也是如此……是哪个名家的后代吗?」
海兰的眼光令我深感诧异。若将赫萝和缪里的血统称作名家,那还真是如字面般超乎人识的名家。在全世界众多王家当中,传说家族创始者超乎常人的也只有少数特别显赫的几个。
「看吧大哥哥,识货的人就是识货啦。」
然而缪里完全不懂我在担心什么,高高挺起了胸膛,一点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哈哈哈,看来这位小姐还比较懂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呢。」
如果尾巴露出来,一定是摇得沙沙作响吧。
「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海兰随即添上这么一句。听起来,他是没探出些什么。
「好啦,我不会多问她的私事。圣经上也这么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这种时候,我无法断定此话有何含意。
「而且,我相信你们两位。」
我姑且将那视为上位者抚慰臣子的政治语言。没有贬低海兰的意思,只是提醒自己海兰是贵族,和我们不同,不然可能会被拉进那种世界。他是极富魅力的人物,若能成为他属地的主教,也是有如美梦成真的事。
但是,我想尽可能地屏除私欲,诚心协助他。这一项计画为的是成就大义,远在个人私利之上。
「敬我们导正世界的第一步。」
海兰以此预祝我们的前程,高举葡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