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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与花费太多力气在生存一事上的我无缘的场面。
工作到一个段落,午休时间,我仰望著天花板。
不管再怎么看,工厂的天花板仍然只有单调的颜色,看不到任何美梦。
夜深了。总算从劳动中解放的我坐在房间里。
妹妹的电话响起时,我正处于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迷惘状态。
我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妹妹的旧手机,拿起自己的那只。
「喂?」
电话接通。妹妹还没开口,背景的喧闹声已然钻入我耳中。
『啊,哥哥——晚安。』
「噢。」
『颁奖典礼刚结束,现在出版社要带我们去吃饭兼开庆祝会。』
「哦……颁奖过程怎么样?有很紧张吗?」
『超——紧张的啦——』
回话的声音比平常轻快,多半还带著点高亢。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梦想成真了嘛。
『上台时,我两脚一直发抖呢!』
「应该的啦。」
我最后一次上台,是在高中领毕业证书时。大学的毕业典礼,我没有参加。
『不过怎么说……好像作梦一样呢。』
「是吗……是说——你在那边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不会很无聊吗?」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更接近期盼妹妹孤伶伶的场面。我心中多少怀著这样的想法。
流经手腕和颈部的血液,彷佛凝滞不动似的。
『唔——?』
「嗯……?」
『因为有哥哥——认识的人在,唔——所以有一点点还好?』
「……认识的人?」
谁啊?我怎么可能认识出版界的人。
『这个人。』
妹妹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传来一张照片。
「啊。」
照片的背景是热闹的店内,中央有个人影。一见到那张不修边幅的脸,我立刻想起来了,是和我同时进面包工厂的同事。虽然说是同事,但对方只上了三个月的班就辞职了,没想到还有再次看到那张脸的一天。而且,因为是这样的场面,所以他还显得有点意气风发。确实是那家伙没错。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吧。
既然他和妹妹在一起,表示他真的成为小说家了?
我的脑子既混乱又迷惑。
『哥哥——和他一起工作过对吧?』
「嗯。他那时有看过你呢……居然还记得你啊?」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外表与当年完全没变的缘故吧。
『他说要和你讲电话。』
「咦?啊、啊!」
虽然勉强算得上泛泛之交,但我和他又没什么好聊的。
『唷。』
听筒中的声音变成低沉又兴奋的男声。
「哦,好久不见……」
『你还是在那边上班?』
劈头就询问近况。虽然我觉得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答道:
「是啊。」
『哦——』
预感只有在不好的事时才会特别准。
会觉得对方那极为普通的反应中带著嘲弄之意,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把电话还我妹妹。」
『好好好。』
还有,快点从我和我妹妹眼前消失!
我很想追加这句话。我们只是当过一阵子同事而已,可不是特别熟。
听筒中的声音变了回来。
『哥哥——你已经下班了?』
「是啊。」
『真了不起——』
「哪有……」
『我有很多话想跟哥哥——说,不过,唔,还是回去之后再说吧?』
「是啊……还是当面听你说比较好呢。」
我做出看时钟的模样。照理说隔著电话,对方是无法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动作的。可是现在和我通话的,是彼此亲密、熟悉到能够明白我会有什么举动的人。
但就算是那么了解我的妹妹,也无法明白我现在的心境。
「你就好好享受庆祝会吧。」
『唔——嗯。』
尽管知道妹妹没那种兴致,我还是为了早点结束通话而那么说了。切断通话后,我把手机扔到一旁。疲劳如一面厚实的墙,从正前方朝我逼来,使我跌坐在被子上。
深秋的夜晚,即使窗户紧闭也不会觉得不透气。热水澡泡太久,使我出现耳鸣。我把毛巾挂在没怎么擦拭的头发上,让自己漂荡在泡澡后的晕沉感中。
我还有工作要做。没陪著妹妹去东京,不是错误的决定。
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尽管如此,今晚还是有特别疲惫的感觉。躯干僵硬得有如墙柱,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身体。就算只是一点小事,即使只是落在睫毛上的,轻飘飘的细雪,有时也会意外地沉重难耐。因为人类的身体不是单纯靠著肌肉动作的,因为,燃料是从心产生的。
喉咙与嘴唇保持著沉默。酸液在胃底不断翻滚,彷佛被温火炖煮似的。虽然很累,可是闷在胃中的东西无处宣泄,即使不想坐著,也不得不坐下。让人很想抓狂。
很想以双手紧抱身体似地,疯狂地抓烂全身肌肤。我静静地忍耐著,直到这股冲动过去。
妹妹不在这里,是正确的决定。
但是,很多东西好像因此产生缺损了。不是指这几天的事,而是对于遥远未来的预感。我明白自己即将面临各种失落。
一条粗大的直线隔开了我与妹妹。
位在分隔线另一侧的妹妹即将加速离去,离我愈来愈远。
我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迟早,会变成只能以目光追随她那又远又小的身影。
在远方受人赞美的妹妹。连欢呼声都很遥远。
那欢呼里似乎带有棉花的成分,不断膨胀,撞到我的额头。
「……啊啊。」
对了。
是这样啊。
我的妹妹相当可爱。我想起了这件事。
我让脚踝朝躯干靠拢,维持著盘腿的动作,向后倒下。
肌肤感觉得出秋天已经结束的时节,至今为止一直没有用处的妹妹手机开始频繁响起。妹妹的处女作预定在明年二月出版,编辑经常打电话找妹妹讨论改稿及其他的事情。对于无视昼夜之别打来的电话,妹妹总是很有精神地回应。每当那种时候,我都会安分地坐在房间角落,盯著脚尖,捏著趾甲,避免打扰妹妹。
不论要等上一小时,或者两小时。
碰上那种情况时,我总是不思考任何事。不是故意那么做,而是因为心情紧绷,无法进行思考的缘故。整个身心变得如铜像般僵硬,只能没有想法、没有作为地任凭时间流逝。
「是……页数的……是,没问题。这边的话,唔——……是这样吗?我不是很清楚……」
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有时还会因为对方的话而发出笑声。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见到妹妹一本正经地与家人之外的对象说话吧。
「…………………………………………」
铜像上多了一道刮伤。不会痛,只是掉了漆而已。
名为哥哥的涂料,碎成粉末,灰飞烟灭。
与编辑的讨论不只在电话里进行,有时还会被叫去远在东京的出版社当面讨论。由于没办法当天来回,因此妹妹会急急忙忙地收行李,出门搭乘地铁。
「真辛苦。」
挺快乐的嘛。只有一次,我差点对妹妹如此说道。
「嗯。不过我会加油。」
加油——妹妹卷著袖子,彷佛想展示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臂膀似地说道。
当初叫她好好加油的人是我,所以我也只能笑著目送她离去。
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变得形单影只了。深夜下班回家,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不只心情,连身体都会沉重到彷佛灌了铅似的。
重力把身体扯得变形,精力从拉扯造成的缺口中奔泄而出。
那样的日子,我通常是粒米未进地躺到天亮。
当然,也不会有妹妹的便当。我连白天时吃过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妹妹而言,从十月左右到出书为止,应该是段忙到不可开交的时间吧。相对地,我则是无可避免地面对著自己的生活如此单调、呆板的事实,厌烦著每天为何如此漫长。想叹气的次数飞跃性地增加,但我还是努力不让那些气吐露出来。
忍耐、累积在身体里的东西,就算哪天爆发了也不奇怪。
这样的日子持续著,直到二月。
月分转变成二月的那天,妹妹的出道作寄到家里。
作者似乎能在出版日前十天左右拿到样书。妹妹解开横绑成长条状,有如法国面包般的包裹,从其中拿出自己的书。接著双眼闪闪发亮,彷佛划破黑夜的曙光。
「哦哦……锵锵锵锵——!」
享受了一阵子感动后,妹妹把书举到与额头齐高之处。封面上印著可爱的插图,以及妹妹的笔名。看惯了的那名字,被印在书皮上。见到那一幕,一种浓稠的感情在我身体里流动起来,胃液因那绝对称不上愉快的感情而翻腾不已。我不断地吞著口水咽下胃液,撑著脸颊的手,指尖部分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似地抖个不停。
「嘿嘿——」
妹妹天真无邪地把书秀给我看。眼皮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
原本的标题《秘宝》,在印成实体书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是太好了。」
从我喉咙发出的声音听来如此遥远,彷佛出自别人之口。
我站了起来。妹妹以把玩著新玩具的表情仰望著我。
「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想起有东西忘了买。」
我说著,套上外衣,准备出门。
「为——么?」
「我也不知道。」
我抓著头发,焦躁的情绪使得朝玄关前进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快了起来。
妹妹从身后摇摇摆摆地跟了上来。
「我也要一起去。」
「不用了,外面很冷。我马上就会回来。」
「欸——」
「反正机会难得,你就好好欣赏自己的书吧。」
坚持独自出门的我,如此说服了妹妹。
一走到屋外,原本上扬的嘴角立刻垂下,被寒冷凝固成型。
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离开公寓。
没有什么必须买的东西。
尽管不是特别想去,但我的双脚还是朝著大学的方向迈进。走在坡道上,擦过耳畔的风冷冽到好似会划伤人。呼吸彷佛卡在后方的齿缝间,不自然的感觉让我很焦躁。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停步地走到通往大学的上坡路前。夜深了,但沿著坡道上升的微弱灯光还是隐约可见。我仰望了那些灯光一会儿,试著向上爬。
来学校接妹妹时,我总是在上坡路的下方等她。有多少年没走在这条坡道上了呢?大学的寒假很长,印象中没有太多机会走在冬季的坡道上。我对此觉得新鲜,同时又感到委顿。
下班后的夜晚,上坡路比想像中的更难走。
腰背酸痛,没办法继续前进。
我放弃爬坡,倒在路上。
倒下时,我没有做防御动作,身体重重地撞在柏油路上。幸好我是朝著下坡向后栽倒的,因此是屁股先著地,接著是背部,最后才是后脑狠狠磕向地面。尽管知道这么做会摔痛自己,但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我躺在地上,发出呻吟般的叹息。
血液流经遭到碰撞的部位,地面上的碎石和砂粒彷佛隔著衣服沾黏在肌肤上。我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由于我是头下脚上地躺著,血液因此集中到脑部,开始耳鸣。
「妹妹的书,是吗?」
不论深呼吸多少次,还是无法把那种与睡意相似的迷惘感觉排出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