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旅行之卵(2 / 2)
「既然这样,那就要考虑脑力劳动,或者是体力劳动了。」
「唔~……还有没有别的呀。轻松又简单的工作。要是有份品酒的差事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才刚在面包店里尝过了苦头,赫萝却还不放弃和吃有关的欲望。
「假如哪里招人用鼻子把两种小麦粉区分出来,你倒是能以一当百。」
以前在温泉旅店里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多亏了赫萝和缪莉的狼鼻子,他们发现了小麦粉里被混进了别的东西。
「大笨驴。要是干一天那种活儿,往后十天咱啥都闻不到了。」
如此一来更好,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对廉价食物挑三拣四了……罗伦斯一边在心里悄悄说,一边浏览赫萝抄下来的工作信息。
「这是什么?」
「唔?」
旅行商人要走过形形色色的土地,还要在这些地方临机应变才能做成买卖。所以罗伦斯自负自己对世上的知识有相当的了解,但终究还有些东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搅拌女工?」
「啊,咱都忘了还有这个。」
赫萝刚咬了一大口加了胡桃的面包,正拍着手上的面包屑。
「商馆里有个小姑娘,一天到晚都在缝东西,咱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说是港口能做这样的工作。」
「说是搅拌女工,搅拌什么?」
「最多的,咱听说是麦子。唔,和咱挺配的嘛。」
搅拌麦子。就算这么说,罗伦斯也完全理解不来。
「是给面包师帮忙之类的吗?」
赫萝灌下一口葡萄酒,满足地叹着气说。
「咱不是都说了吗,那种那种活咱再也不想干了。这个搅拌女工,搅的是磨粉之前的麦子。汝做小麦生意的时候,光是把小麦粉放到马车上吹风,肯定不会知道。」
她擦了擦嘴,意气风发地拿起自己的外套,又把罗伦斯的衣服扔给他。
「小麦一遇到湿气,立刻就不行了,汝懂呗?在村里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有条件,粮仓里一天要翻动两次,给它换一遍气才行。尤其是已经带上湿气的麦粒,还要翻到外边去晾干。」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以前我只顾着看麦子质量好坏,确实还没想过它是怎么保持品质的。」
「哼。」
不知道为什么,赫萝抱起手臂,露出了一副责备似的眼神。
「汝这个人呀,干什么都是这个模样。」
赫萝身后,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正故意一左一右地摇摆着。睡觉的时候,总是这条尾巴给罗伦斯带来温暖。
「……我对你的尾巴上供了多少东西,你平时有没有记在你的笔记上啊?」
更何况是尾巴的主人。昨天,前天自己是如何尽心尽力伺候她的,赫萝难道忘了吗?
「大笨驴,那怎么算够。」
在如此回答面前,罗伦斯只能叹着气耸了耸肩膀。
「总之。侍弄麦子咱可是行家。而且好像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村里,这都是女人干的工作。」
「所以才叫搅拌女工对吗?」
工作有职责领域的不同,哪怕是自认为了若指掌的城市中,也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是身为男性的罗伦斯无法发现的。
「咱听说她们干活儿的时候还要唱歌。好像还挺好玩的。」
在温泉旅馆时,虽然不经常和客人们一同玩乐,但赫萝偶尔也会唱着歌跳起舞来。
把手插进盛满麦粒的大袋子里,愉快地哼着歌——罗伦斯在脑海里想象赫萝那副模样,似乎也很可爱。
「你可别松懈了,尾巴也跟着摇起来啊。」
「咱才不是狗!」
虽然被赫萝瞪了一眼,两人依旧手牵着手,朝着港口走去。
在港口问过路后,两人来到了仓库区域,据说招工的地点就在这里。在装卸工和商人们之间,罗伦斯的确看到了不少女性的身影。当然,之前造访港口时他也看到了这些女性,不过那时却未曾留意过她们的职业。
似乎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搅拌女工们即便在隆冬时也穿着短袖的服装。看到仓库区域的女性几乎个个是短袖,罗伦斯不禁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
「噢,小姑娘,你也要来做工吗?」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总管搅拌女工们的,就是仓库附近公证所里这位握着羽毛笔的矮小老人。
他乍看下像是个好好爷爷,但皮肤被晒得黝黑,还分布着无数割伤的痕迹,手指关节则异常地粗大。恐怕这位老人年轻时也是港口的搬运工,曾运送过不计其数的货物。
「这个季节,人有多少都不够用啊。顺带问一句,小姑娘,你对麦子懂多少?」
「只要是没烧熟的麦粒,咱让它发芽,它就得马上发芽。」
对寄宿在麦粒中的丰收之神赫萝来说,做到这个并不是不可能,但老人当然只把她的话当作了玩笑。
「真了不起。那你就快点去开工吧。啊,衣服袖子要挽起来。这样就算是这个差事的制服了。你要是被那些不正经的挑夫给缠上,其他穿短袖的姑娘们应该都会来帮忙的。」
「唔。」
罗伦斯看着赫萝兴冲冲地挽起袖子,忽然又感受到了老人的视线。
「然后,丈夫这边是要来当挑货工?看你能读会写的,还是说,打算选动笔墨的活儿?不管哪边都有一堆差事等着人来接……」
话题突然转向了自己,罗伦斯有点不知所措。
「不,我是……」
罗伦斯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找一个地方来卖掉那些在纽希拉包揽下来的硫磺粉,还得想办法解决村里小额货币短缺的问题。
「唔? 失礼了,两位不是夫妇吗?」
「啊,不,」
罗伦斯刚要回答,却被赫萝插了话。
「这大笨驴呀,光让咱一个人工作,自己却在房子里喝酒。」
「喂——」
罗伦斯那时是在给诸商会写信,绝不是悠闲放松。可是他在工作时也的确喝了两口蜂蜜酒,要是坚持反驳,接下来就会有麻烦了。
「喔呵呵,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也不是说你就不该跟这种男人,但是这样子可是要受累的。」
「唔。咱已经体会到骨子里了。」
缺了牙的老人和赫萝一同大笑,罗伦斯则只有叹气的份。
「不过,搅拌女工们大抵也都是这个样。看来,现在再说也不顶用啦。」
「没办法。越麻烦的男人,咱才越觉得有趣。」
老人惊讶地笑了笑,接着又开始招呼排在后面的下一个姑娘。
「那,咱这个贤内助可就要去赚钱喽。」
「是啦是啦,一路走好。」
罗伦斯无奈地叹着气回答,又引得赫萝露出一脸愉快的微笑。
搅拌女工这件差事,似乎很符合赫萝的个性。来自各个产地的船只将麦子运到港口来,单是这副景象就已经十分有趣,更不消说做起活儿的时候还能听到许多故事。当晚赫萝高兴极了,毛茸茸的尾巴沾满了麦子壳,直到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还在开心地记着日记,对罗伦斯讲工作的经历。
到了第二天夜里,一起工作的女工也出现在了赫萝的话题中。据赫萝说,其中居然还有一人是在纽希拉演艺的旅行舞娘,两人见面时彼此都吓了一跳。这个时节,纽希拉还没有多少来客,那位舞娘因此便在这里赚起了外快。
当然,搅拌女工中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女性。其中大部分都是贫苦人家或寡妇。理所当然地,仅仅搅拌麦粒的工作,报酬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男人们不做这份工的原因,似乎就是要给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的女性留出一个工作,使她们不至于沦落。
话虽如此,那位负责接待的老人所说的话也在赫萝口中得到了印证。许多人正是一路沦落,最终才变成了搅拌女工。据赫萝说,她们往往都是喜欢上了一个不正经的男人,继而在酒和赌博中被榨干了一切。
简直就像是咱跟汝似的。赫萝一边说,一边装出哭的模样,尾巴却开心地摇个不停。像这样坏心眼地对罗伦斯撒娇,正是最让她感到开心的。
罗伦斯连续三天,都目送赫萝精神抖擞地前往港口去工作。
此刻,他自己站在鲱鱼卵的交易所前,心想赫萝的玩笑似乎也不全算毫无根据。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要关掉这个交易所!」
此起彼伏的怒喝声几乎都让建筑发起了抖。屋里也不见了酒和食物,标明鲱鱼卵价格的告示板一动不动地立着。
原本此时罗伦斯还应该坐在房间里给其他有生意往来的商会写信,他之所以会赶到这里,是因为德堡商会的人带来的一条消息。
——鲱鱼卵的交易所里,出了某些麻烦。
匆忙赶来之后,等待他的则是交易所将要被取缔的消息,以及商人们的怒喝吵嚷。
「占卜是神禁止的行为。而赌博之事正是占卜,不容任何人为其辩解。」
此刻他们正站在房间中央,在这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交易所里显得突兀至极。
一群身穿着僧袍的圣职者。
「这里进行的是鲱鱼卵的交易,不是赌博!」
有人喊道。尽管被众多商人的愤怒视线团团包围——不,或许正因如此,五名圣职者没有流出半点惧色,凛然地说。
「此言谬矣。这里交易的鲱鱼卵,此刻还不在这世上。如此行为难道不是在占卜未来凶吉吗?」
这番道理说得滴水不漏。说话的青年,则仿佛脸上就刻着认真二字一般。
他穿着主教的服装,这种和其年龄有些不相称的崇高地位,代表他要么有卓绝的才干,要么就是教会为了应对改革潮流,开始选择让年轻人去抛头露面。
几名壮年的圣职者站在他左右,像是为他援护一样。
「再者,据我听说,诸位当中应该没有一位是实际从事鲱鱼交易的吧?」
罗伦斯能察觉到,不少商人似乎都懊悔地咽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没有见过鲱鱼卵。他们对这个交易的兴趣并非来自货物本身,而是因为这种交易的行情起伏巨大,极其适合投机。只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不远千里聚集到了此处。
这些商人的头脑中,一定也隐隐约约觉得此种交易并不正常。假若如此,他们也应该明白在旁人眼里,自己的行为该有多么奇异。
「但是,这制度是自古已有的,是北海群岛渔民的生活支柱!」
又有一名商人发挥急智如此喊道,并立刻激起周围的应和声。
「而且对我们商人来说,买卖还不存在的商品也不奇怪!小麦,葡萄,水果,这些东西哪个不是先交钱再出货的!说我们没摸过鲱鱼卵,那你们又怎么解释矿山上的事情!付钱买下一片矿区的商人,又有哪个扛着镐头下过矿井!为什么只有我们这被算作是赌博!」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尽管被怒不可遏的商人们团团包围,但圣职者们脸上的表情始终未见改变。他们的神情愈发显得坚定,甚至大有一种殉道者的感觉。
「这是公正与否的问题。」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却包含着一种莫名的压力,迫使商人们噤住了口。
这副模样,仿佛像是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里,曾无数次同神学家们辩论的柯尔那样。
「诸位之中,有人已经在这交易所中积累了巨万之财。然而捕鱼,加工,搬运的劳工里,却从未有人能不流一滴汗水就获得如此财富。那么,发生在这房间里的事情,难道不是只能以扭曲来形容吗?」
许多商人都瞪圆了眼睛,人人恐怕都心生冲动想要怒骂这名圣职者,可他们最终却只能红着脸,眉角青筋暴起,嘴却紧紧闭住。
因为他们的理性也明白。
鲱鱼卵的交易,本质不过是倚仗资本的赌博而已。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但是,这对城市有好处啊。」
是一位蓄着胡子,身材细长,白发与黑发交杂的商人。
他的衣着不算朴素也谈不上华贵,但镇定的态度中却隐含着威严。
「正因为有了鲱鱼卵的交易,许多商人才会来到这里,滞留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财富。而且,正因为这里有鲱鱼卵的交易,北方的渔民们才会优先把鲱鱼卖到这里。如果鲱鱼卵的交易所转移到了其他市镇,与鲱鱼相关的诸多产业想必也会一并随之迁徙。更何况阿提夫这座城市归根溯源,据说就是发足于鲱鱼卵的交易集会中。这是支撑着这座城市的传统啊。」
正是如此!有人喊道。很快赞同声就从一个变成了多个,继而又是沸腾的掌声。
纵然这群人是为了纠正不当行为而来,可他们所属的阿提夫教会也是依靠城镇居民的捐献才能维护房舍,购买用品,雇佣人手。更何况无论在哪个城市,教会都公然或秘密地涉足了商业行为。按理来说,圣职者不可能会干出打压城镇活力的事情来。毕竟教会正是凭着周密的运营,才在这世上建立了众多据点,远胜于任何一个大商会。
无论是方才那位镇定自若的商人,还是为他帮腔的其他商人,都抱着这样的观点。如此想来,这群圣职者或许只是借着信仰的大道理当幌子,实则盘算着要对这个交易所征收税款之类。
罗伦斯听着其他商人们的窃窃私语,心中也觉得的确如此。
毕竟他还是个旅行商人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这群僧侣的商业头脑。
这次的事件恐怕也会如此收场吧。他心想道。可紧接着却听到了一句全然出乎预料的话。
「我等圣堂参事会,为顺应神意,决议关闭此交易所,以免本城沦为罪恶巢穴。」
一片寂静。继而又是一片怒号。
「我等断定,此处所行之事皆为赌博占卜,是为高利贷,渎神之罪也。」
商人们全都张大了嘴。
怎么可能,这群僧人是认真的?他们是真打算杀掉下金蛋的鸡,还把尸骨彻底从城里丢出去不成?那个满手沾着欲望和贪婪的教会,究竟是什么打算?
所有人都在迷茫和困惑中说不出话来。先前的那位商人又张开了口,可就连他的声音似乎也被惊愕动摇了。
「如果要,关闭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城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反对才是。有多少财富和工作机会要因此消失,您真的明白吗?」
那个面孔认真到令人生畏的青年圣职者,朗声回答道。
「城镇中的居民,大半都与诸位不同,不会面无表情地将金币和银币投入赌博中。他们都是诚实工作,用额头上的汗水挣得铜币的人。是他们可敬的劳动支撑着这座城市。而在城镇中的大多数居民看来,诸位则是奸商。」
对方似乎是认真的。商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面对一语不发的商人们,青年圣职者继续说道。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正确的信仰更重要呢?」
居然会在这种被欲望堆砌出的地方面对如此一番说教。
商人们难掩脸上的嫌恶表情。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反驳圣职者们。
毕竟他们是商人,是对潮流和局势最为敏感的人。
「曾经,这座城市也忘记了神的教导。但我们现在找回了正确的信仰,悔改了。即便是诸君也是一样,神会宽恕这些罪恶的。」
教会和信仰的改革,正是现在最大的潮流。
城镇居民们也赞同这场改革。因此,宴会结束了。
只是就算这里遭到取缔,鲱鱼卵终究还是要有一个交易的场所。转移和搬迁再如何困难,也不能让交易永久停止。
看到商人们已经迅速切换了头脑,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青年主教接着说道。
「因此,我等圣堂参事会将依据神的教诲,将这罪恶巢穴中的肮脏赌资全额没收。」
「什么!」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有不少甚至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无论僧侣们说了什么,无论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将会怎样,在利益的天平衡量之下,商人们都选择了默默接受。然而,唯有一刻例外。
属于自己的金币和银币,将被别人强行夺走的时候。
只有这一点他们绝不容许,也绝不让步。
更何况,不少商人们在赌局中投入巨大,他们交给命运女神的筹码,比生命更重。
危险的空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但是,神时常原谅着我们。倘若诸君在教会悔改,随着罪恶得到赦免,我们也将奉还重返清洁的金币。」
先宣告严惩,再颁布赦免,这是教会的常用手段。索要高额代价后再露出些许温情,借此施恩余人的手段,他们已经使用了很久。说是要返还没收的资金,但祈祷费之类肯定是少不了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断然要比失去全部资金要好得多了。
罗伦斯几乎听到了商人们在头脑中打算盘的声音。
「诸位的不当所得,在城镇居民的眼中是忤逆神意的,当着信仰笃厚之人的白眼,诸位还打算继续在城里经商吗?」
教会大约是从城镇居民们的口中听到了如此评价,继而决定利用这一良机。
如此一来,既可以惩戒商人们,又能对人民显示自身作用。
看来,胜负似乎已经确定了。
「……返还资金是什么时候?」
有人问道。
青年圣职者露出仿佛朝礼拜时一样的亲切笑容。
他果然有点像柯尔。
「后天。在这座城里我们要举行礼拜,纪念为世界重新点燃信仰之火的黎明之枢机主教阁下,以及支持他的圣女缪莉,并庆祝他们的画像抵达本城。返还资金就在那时。」
有一部分商人因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罗伦斯则属于面色依旧沉重的那一部分。
而他非常明白周围人的表情为何同自己一样。
「只要在教会坦白罪恶,诚心祈祷,诸位的经商也一定能得到神的加护。」
青年主教露出慈爱的微笑,其口吻简直就像是真心祈愿商人们的灵魂得到救赎,而非出自嫌恶或嘲讽一样。
但罗伦斯想象过那样的情景后,却止不住地流下了冷汗——并非是因为他信仰着某种崇拜蟾蜍的异端宗教。只要能拿回资本,他也并不介意在教会里低头认罪。毕竟身为前旅行商人,无论是神还是什么,一切都能成为他利用的对象。
问题在于,事情发生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他的熟人。
面色依旧凝重的那些人,大半应该都是本地的商人。想到自己陷于窘境的模样要公开在所有生意伙伴的面前,没有人能因此感到开心。
最要命的是,赫萝受邀参加了那幅画的发布仪式。一想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忏悔,只为挽回交易——而且还是瞒着赫萝的交易——所产生的损失,一阵眩晕立刻袭来。自己究竟会被她如何取笑,如何奚落,罗伦斯不敢想象。
更何况,充当闹剧背景的画像上画着的,还是缪莉和柯尔!一个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则和自己的儿子一样!
那名主教后来说了些什么,罗伦斯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只记得自己颤颤巍巍,一步三摇地离开了交易所。
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尽管脑袋里有这样的念头,可答案却几乎是已经尘埃落定了。罗伦斯的赌注虽然不到影响家计的程度,但赫萝这些天来一直在辛勤工作,她要花费十几日才能赚来的金钱,自己绝不能为了面子就白白丢掉。
更何况,就算决心要放弃赌注,不去露面忏悔,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瞒过赫萝。因为赫萝的直觉,偏偏就对这类事情异常地敏感。
那么,与其等着被揪出来,还不如自己首先坦白比较划算。
也只能这么想了。
可是……罗伦斯像呻吟一样地自言自语道。
鲱鱼卵的交易和掷骰子赌博不同,受到的损失终究是有限的。本来要是运气好就能赚到一大笔钱,运气坏,也只会产生一点损失而已。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简直就像是遭到了神的诅咒一般,然而直到这一刻,罗伦斯才想起来。经商就是和这样的事件如影随形的。
他呆站在港口,仰天长叹。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喝酒喝到忘我才好。
这天赫萝回来时,依旧带着满头发和满尾巴的麦子壳。罗伦斯一面听她兴奋地讲述一天的经历,一面帮她清洁尾巴。
赫萝哼着新学会的劳动号子,看起来很高兴。她没有从自己的笨拙动作中察觉出什么异常吗?不,不可能的。赫萝早就发现了,只是表面上仍如同往常一样举止,没有明说出来而已。
罗伦斯终于耐受不住沉重的心理压力,在赫萝吩咐「给咱揉揉肩膀」的时候,盯着她的脊背坦白了。
不过,这次和以往的情况不同。赌资几乎可以全额收回,也不会对以后的经商产生什么严重影响。充其量,只会在今后进货时被人开几句玩笑罢了。
更何况,这次是为了赫萝才去赌的。
无需罗伦斯详细说明,赫萝很快就理解了情况。
所以她没有吊起眉角,也没有露出尖牙,甚至连一句「大笨驴」都没骂。
只是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盯着跪地反省的罗伦斯。
罗伦斯耷拉着脑袋。
完全就像是被主人训斥的狗一样。
「真是的……咱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训缪莉一样。」
等到赫萝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罗伦斯才终于敢抬起视线来。
「咱一直是怎么说的?那个傻丫头,就跟汝一模一样。」
酷爱恶作剧的缪莉究竟像谁,罗伦斯和赫萝争论过许多次。这一回他再次认识到是自己错了。
「太丢人了。」
赫萝用一只眼瞟了罗伦斯一下,然后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接着,她跳下床,站在罗伦斯面前说。
「汝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跟笨狗似的。到处闻闻,觉得哪儿有香味,心想着『就是它!』,一点儿都顾不上别的了。」
罗伦斯无言以对,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结果赫萝又把脸靠近过来,他无处可逃,只好直面赫萝的视线。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被那双红眼睛盯着,他逃避现实似地心想道。
这副模样,可绝对不能被自己的女儿缪莉给看到。
赫萝挺直身子,挠了挠头发。但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针对罗伦斯,倒更像是自嘲。
「真是的,咱呀,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笨男人。」
赫萝歪着脑袋,最后再一次夸张地长叹道。
罗伦斯又一次耷拉下脑袋,而后听到赫萝说了声「不过」。
「就是笨狗,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啊?」
他抬起头,看到赫萝朝自己伸出手来。
站直了。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疑惑不解地站起身来。
「跟咱一起工作的那群小姑娘们,都发愁说自己的工作可能要丢了。」
「一起工作?」
赫萝的耳朵不高兴地抖了抖。
「就是别的搅拌女工呀。」
「啊……呃,然后呢?」
这和鲱鱼卵的交易所有什么关系?
赫萝双手抱在胸前,以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在那儿工作的人,有咱和旅行舞娘一样的,偶尔路经城里的人,但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穷苦姑娘。大家都是勤劳肯干的好人。」
「嗯,啊……」
赫萝平时很少夸人。这让罗伦斯有些惊讶。
「而且……谁知道怎么回事,喜欢上的男人也都是一个类型。」
说这句话时,赫萝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罗伦斯忽然想起来,公证处的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少女性,就是被不正经的男人迷住,最后才沦落得变成了搅拌女工。
「总之,咱不能放着她们不管。咱还正想找你说你那摊子事呢。」
「……你是说……那个鲱鱼卵的交易所?」
「唔。那些小姑娘有不少工作都是从那儿来的。要是那地方没了,她们就会有麻烦。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们都炸开锅了。」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罗伦斯露出这样的眼神,赫萝又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挠了挠耳朵根。
「归根结底,这些事还不是柯尔小鬼跟缪莉那傻丫头惹出来的余波?要是其他人真的因为这个丢了工作,咱就没资格再自称贤狼了。」
柯尔为了纠正世间错误的信仰展开了旅行,缪莉也跟着他离开了村子,在教会的那幅画里,就完全像是柯尔的忠实助手一样。但以缪莉的性格,她当然不可能乖乖身处这样一个角色。恐怕那一连串骚动中,有不少责任都该归到她的头上。
那么,作为父母,应该尽可能地弥补孩子造成的坏影响。
一板一眼的赫萝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咱对人的社会不怎么了解。这方面是汝的专长。」
尽管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罗伦斯的愚蠢,但在最关键的部分,赫萝依旧信任着罗伦斯。这让罗伦斯心中重燃了希望。不仅是为此开心,也因为他似乎抓到了一个挽回污名的机会。
「可不可以详细地跟我讲一下?」
赫萝随后告诉他的,是一个平时难以被人注意到,只属于底层劳动者的世界。
恐怕那个交易所里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和搅拌女工们有什么干系。毫无疑问,教会的僧侣们也是同样。他们终归是特权阶级,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脚下的那群人。
「怎么样,汝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虽然只一起工作过很短的时间,但赫萝已经与其他女工同甘共苦,为她们的困境而忧心。望着赫萝的愁容,罗伦斯也感到心中难过。
他把双手放在赫萝娇小的肩膀上。
尽管如今作为旅店主人,在旅行中洋相百出,但罗伦斯从前可是与贤狼为伴的,赫赫有名的旅行商人,所以——
「我能。」
赫萝的表情立刻有了光彩。从前,在无人记得的麦田中默默回忆故乡时,赫萝的眼神总是灰暗的。
就是因为想要这双美丽的红眼睛焕发光芒,罗伦斯才选择握住赫萝的手,同她开始了冒险。
回想着十多年前,自己还年轻时的场景,罗伦斯对赫萝说。
「我是商人。受到了损失,就一定要弥补回来。」
这次踏入的不着边际的赌局也不例外。
赫萝看着罗伦斯摩拳擦掌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汝可是把咱给迷住了的男人。摔倒了要是不捞回点什么,咱可不喜欢。」
正是如此。
而且,根据赫萝的叙述,情况是有可能出现转机的。
「所以汝呀。」
「嗯。」
罗伦斯接着她的话说道。
「在缪莉的画像前忏悔,这样的傻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赫萝噗哧地笑出了声,随即又吊起一边眉角,拍打着罗伦斯的脊背。
首先需要做好事前准备的,正是鲱鱼卵交易所方面。
罗伦斯希望让教会撤回本次的决定,但或许其他大多数商人并不愿意因此与教会发生争执。只要能拿回赌资那就万事大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种想法是很合理的。
更何况,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以商人为对手交涉过了。在这样的莫名紧张中,罗伦斯来到了交易所。
「这个交易所的负责人?」
偌大的交易所里,此时只剩下了几个商人,与先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恰成对比。当初为罗伦斯在账簿上做记录的商人也在其中。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应对此次教会的暴行。」
他听完罗伦斯的叙述后,瞪圆了眼睛,嘿嘿一笑。
「想不到还能遇见个有骨气的人,其他家伙可早都缩起脖子,溜得不见影了……既然你这么说,去找他当出头人吧。我们这里不是公会之类的地方,没有固定的人来掌管……不过他说出口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听的。」
这个男人所说的「出头人」,是当初冷静面对圣职者们的那个半老商人。
「他本来是鲁维克同盟的高级干部,现在虽然隐退了,当初可是率领着好几艘远洋贸易船,人称『总督』呢。」
鲁维克同盟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商会,旗下有数十个贸易都市加盟。
这里居然有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罗伦斯心想道。但是,那位商人如今却一个人坐在桌边,闷闷不乐地小口喝着酒,如同被没收了玩具之后,闹起别扭的孩童一般。
这副神态让罗伦斯心中涌起一股亲近感。
他一定是个天生的商人。就算隐退了,却依旧难舍经商交易的诱惑。
「失礼了,可否打扰一二。」
罗伦斯走近桌子问道。半老商人随即静静地将目光转向他。
「你说,你有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看来他已经把刚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没有摆出大人物的架子,先对罗伦斯的身份盘问一番。
只要能有帮助,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对方这种纯粹的商人式回答让罗伦斯很开心。
「要说赠礼的话,我们已经试过了。」
贿赂。身为大商会的干部,他大概首先就会选择这个方案。
「但是,现在正是教会的改革浪潮中,对方根本不屑一顾。那个青年,似乎是有心要当个黎明的大主教。」
嗜财如命的教会因为闪闪发光的金币吃了多少苦头,谁也不知道。可一旦金钱这种媚药失去了效果,诸多不便就会涌现出来。
「提议说改为向他们纳税也不行。那些人好像是铁了心,要单纯把这件事当作信仰问题了结掉。非要毁了这么好的游乐场才罢休。」
总督长叹一口气,动了动脖子。他的脖颈随即发出咔吱的响声。
「看来也只能按对方说的,低头认错,然后拿着钱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是,一度示弱,下次再发生什么事件,大概会愈发处于劣势吧。逃到别处去,恐怕还要落下什么口实。」
教会的势力在每个市镇中都必定存在。何况无论是人与人,还是组织与组织,一此认输,就不得不次次服输。正因如此,人们才会把第一次交涉看得极其重要。
「这种时候能派得上用场的常规手段我都用过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主意吗?」
淡蓝色的眼睛盯着罗伦斯问道。
罗伦斯则直视着那股视线,回答说。
「当然。毕竟,教会的那些人,归根到底也是住在上层世界的。」
「嗯?」
「我们还有可以联手起来的盟友。」
既然这位商人被人称作总督,那么从他所身居的高位出发,更是会有视野难及的领域。
罗伦斯对他说明了一番自己同赫萝想出的方法,半老商人的表情愈发明朗,最后更是用力一拍额头说。
「正所谓灯下黑! 我做了四十年贸易,也管理过码头的挑夫,但是,真没想到……商会仓库和船舱之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夹缝!」
比他身份更低的罗伦斯,原先也不知道港口里还有那样一份微薄渺小的工作。
毕竟罗伦斯从前过着毫无异性缘的生活,他当然不会了解这个专属于女人的领域。
「我计划拉拢搅拌女工们,然后再同教会交涉,提出其他几项提案,并自认为胜算在握。在场的诸位赞同吗?」
站在罗伦斯的立场上,只要能拿回赌资,交易所无论存续与否都没有关系,然而要帮助那群与赫萝一起工作的搅拌女工,就必须要维持这个交易所才行。
「等等。我试着粗略算了一下……唔,这比向教会纳税还便宜啊。不用对那群人低声下气,这一点尤其好。这样就不是请求对方宽宏大量,而是堂堂正正的交易了。只要有交易就有利益分配,有利益分配,就能找到双方都满意的点。其他啰嗦的家伙就由我来负责让他们闭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游乐场被人毁掉!」
总督站起身,像海上男儿一样潇洒地对罗伦斯伸出手。
「我到死都不会停止赚钱,你也和我一样吗?」
罗伦斯握住他的手,回答说。
「内人总是说教我,要我适可而止。」
总督如同海贼般狡黠地一笑,然后又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但是,还得再加一把劲才行。无论用什么借口,这里看着都不像是祈祷的地方啊。」
也许是因为每日都要吞吐莫大的赌注,这种异样的兴奋感让交易所里充斥着各种奇怪滑稽的装饰。
例如天花板上悬吊着的干鲱鱼,墙上被渔网缠裹着的教会纹章,还有钉着的各式守护圣人像——从水手的守护圣人到产妇的守护圣人,遍及了常人所知的每一种类。
再对面的墙上则是一副黑白画,画着怀卵的巨大鲱鱼,与同样巨大的鳕鱼相互顶撞的模样。四周看似是水花飞散,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是银币,而非水花。这个场所,如果用委婉的方式来形容,就像是某个部落祈求战胜的祭祀场一样。
然而,罗伦斯在环视四周后,开口提议。
归根结底,是为了这个交易所。
「或许是有必要对装饰修改一番啊,例如……」
商人就算跌倒,也不会白白爬起来。
他与总督就细节详细筹划了一番之后,召集了蠢蠢欲动的商人们。
罗伦斯此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港口仓库,同搅拌女工们商议。当然,她们以不输给男性挑夫的劲头对这个计划表示了赞成。
不过,盲目行动仍是有危险的。罗伦斯还准备了另一个策略。
为此,他需要赫萝的协助,以及在温泉旅馆经营起来的渠道。
翌日,商人们排成一列,鱼贯走向教会。
其他城镇居民正在圣堂前,热火朝天地为次日的特别礼拜做准备。
「主教阁下在吗?」
排在商人们前列的,是他们中最有威严的那位总督。
他用蛋白抹了胡须和头发,身上的华丽服装也重新浆过,棱角利得似乎能划破人的皮肤。穿上这样的盛装,就是直接走进宫廷里也不会有异样感。
再加上他本身的仪态举止。
被总督叫到的工匠吃了一惊,险些丢掉手中抱着的圣堂大门的镀金装饰。他也许把总督错认成了贵族,只答了一句「在里面」,随即慌慌张张地脱帽行礼致意。
当这名工匠注意到后面排成长队的商人,他愈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圣堂中也搭满了脚手架,各处都是施工的匠人们。商人的长队没有停住脚步,径直走向连接大厅的走廊。
位高权重的圣职者们此刻正在这高耸的拱顶走廊下,踩在道路正中的红绒毯上,讨论着该在何处悬挂那副画像。
「哦,诸位是……」
首先回头的,正是那个被揶揄为「黎明之大主教」的青年主教。
他扫视商人们之后,目光立刻变得冷峻。
「先前的那件事已经决定了。此外,除神的恩赐之外,我等也无需其余——」
青年主教大概以为商人们又要提出贿赂,就在他要开始长篇大论时,总督伸手制止了他。
「不,我们是受到主教阁下的信仰之感召,决心遵从圣典,改过自新,顺应神意。」
「……所以?」
咳哼。青年主教咳了一声。
「神教导人们分享。因此我们决定,在那交易所中,无偿地为涉及鲱鱼交易的贫苦之人提供饭食。」
青年主教挑起眉毛,对身旁的高龄僧人们使了个眼色。
「这的确是一番善心,但……」
「是的。当然,我们当然不会厚颜无耻地仅凭此就请求您保留下交易所。我们遵从主教阁下,以及圣堂参事会神圣的裁决。」
但是商人们鱼贯走进圣堂,绝不会不抱着任何目的才是。
圣职者们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由青年主教代表他们开了口。
「那么,诸位究竟有何所求?」
「我们前来这里,是为了指引迷途的羔羊们。」
「唔?」
「我们想和主教阁下与诸位圣职者诉说的,是这些女子们的事情。」
商人们分站到两列,走廊中出现了一条空道,一直延伸到入口处。
在满脸惊讶的主教等人视线前方。
正是那群穿着短袖,胳膊上还沾着麦壳的搅拌女工们。
「顺带一提,主教阁下可知道,圣饼的原料——那远地而来的小麦是经由何种途径来到这城镇中,被送入面包炉的?」
「呃……小麦?」
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青年主教当然和日晒与汗水无缘,手指如少女般细嫩的其他圣职者们也纷纷面露困惑神色。他们自幼便学习教会法学,几乎与外部的世界无缘。
「小麦要用镰刀收割,被装进袋子,运在马车上、船上,经过千里迢迢才能到达这里。但在这一连的工程之间,还有更不起眼的存在。就是这群女子。装进袋子,堆积在仓库中的麦子,倘若没有她们每日早晚勤快地搅动,立刻就会生出霉来,让疾病藏入我们餐桌上的面包中。」
总督的话告一段落,搅拌女工们优雅地行了一礼。她们穿在身上的破旧衣装与行礼时一板一眼的动作颇有种反差感。
接着,总督迈出一步,在主教面前双膝跪地。
这种动作就好像告白信仰的贵族般,让场面变得好似一场祭祀典礼。
「我等的确是欲望深重的商人。我们不否认这一点。然而,这些女子则不同。她们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支撑着城中居民每日的生活。神的光辉理应照耀在她们身上。」
「唔……嗯……嗯?」
青年主教带着疑惑的神色点头,将目光转向女工们。
她们一齐低头握住了胸前的教徽。动作看起来非常虔诚,实在是很能引起人的隐恻之心。
「但、但是,这又是为何? 我已经明白了这群女子的工作,可她们与诸位是何关系? 诸位所交易的是……是鲱鱼的卵吧? 但她们翻搅的不是麦粒吗?」
曾身为豪商的总督,眼中光芒一闪。
「小麦是季节性的商品,因此有交易旺季和闲季。您知道她们将冬小麦出手之后,又是靠搅动什么维生的吗?」
「啊? 呃、啊……」
总督开口说。
「是鲱鱼的卵。」
这就是赫萝从她的伙伴们口中打听出,并请求罗伦斯协助的事情。鲱鱼卵的交易所中有两类商人,一类商人把鲱鱼当作买定离手的赌注,除过他们,还有另一类商人会一直关注着赌局,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的一刻。正是因为有了实际交易鲱鱼卵的后者,渔夫们才愿意把鲱鱼带到这座城镇里。而就像是小麦一样,鲱鱼卵也不能一直被放在木桶里。
许多商人都不知道这一环,更遑论大概从未吃过鲱鱼卵的圣职者。所以他们才会轻易说出要彻底关闭那个交易所。
「鲱鱼卵的交易有两种。这是因为,作为交易对象的鲱鱼卵也有两种。」
「呵、噢?」
「首先是干燥的鲱鱼卵。晒干鲱鱼卵需要时间,正因为有女工们每日勤劳搅动照料,它才不至于腐败。」
「唔……」
「其次是盐渍的。鲱鱼卵本来是用作鱼饵,在南海招徕沙丁鱼群。比起干鱼卵,盐腌渍过的更有效果,在交易所中也更能卖得高价,但也更需要管理的人工。请您试想那盛装盐水的大桶。这群柔弱的女子们要拿着远大于自己胳膊的桨,一日中反复多次搅动桶里的鱼卵。喔喔,就像主教阁下的慈悲一样。她们正是如此辛勤,日日努力,才让沙丁鱼出现在了这座城镇,乃至整个南方百姓们贫寒的餐桌上。」
面对总督的雄辩,青年主教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
罗伦斯这时按照事先的安排,用手势悄悄示意众人。
一位搅拌女工看到他的信号后,原地跪下说。
「老爷若是可怜咱们,还请您帮帮咱们,让这城里今后还有鲱鱼运来……」
充满感情的祈求之后,其他女工们也一同跪在地上唱和。
求老爷对咱们发一发慈悲……。
面对这群无辜的女工,原本打着清贫与公平的旗号将矛头对准交易所的圣职者们纷纷哑口无言。若是取缔交易所,涉及鲱鱼的大量交易就会从城里流失。这等同于是一并剥夺了她们赖以为生的途径。
但是,执着的青年主教似乎仍想强调「恶劣的性质不会改变」,罗伦斯这时悄声对他说。
「主教阁下。湖水之所以能清澈,是因为其底部有足够的深度能包容污泥,眼下也正是如此啊。」
「什么——」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总督也在另一旁悄声开口。
「我愿向您发誓,我们要在那交易所里,为贫苦之人……比如像这些女工们一样每日靠短工为生者提供食物,还要把那里装潢一新,使之成为令人铭记信仰的场所。当然了。」
总督挺起胸接着说道。
「是主教阁下的当头棒喝让我们认清了信仰。我们还要在交易所里纪念主教阁下的司牧功劳,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成堆的金币带不进天国之门,但德行却另当别论。既然对方不愿接受金币作为贿赂,或许就要用另一种更有效的媚药才行。这就是罗伦斯考虑出的计策。
但主教紧紧闭住口,表情僵硬。似乎是认为这之中有什么不合道理,是商人们正在用三寸之舌蒙骗他。
总督此时从衣襟处掏出一张纸拿给主教看,他要用这张纸来完成说服的最后一步。
「顺带一提,我们希望能把交易所改建成这个模样。站在这里的人物就是主教阁下了。」
主教睁大眼睛,不由地向后回头看了看。
他的视线前方是一群工人,用绳子从天花板上垂降下来,正要把一副画像摆在圣堂里。
总督掏出的纸张是一幅画的底稿。
一副典型的宗教画,就如马上要在圣堂里揭幕的那幅缪莉和柯尔的画像一样。
画面以堆积成山的鲱鱼为背景,商人和搅拌女工们虔诚地跪在地上祈祷。把他们和她们引入天国之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年主教。
总督说这个青年主教「有心要当个黎明大主教」,的确不错。
从柯尔幼年时便开始照顾他的罗伦斯很能理解这一点。
这个青年,明显是在模仿柯尔。
「您意下如何呢,主教阁下。」
青年主教猛地回过神来。
「唔、啊……呃……」
年轻的主教已经恍恍惚惚,他转向年长的圣职者们,想要参考他们的判断,然而他们也在其他商人的言辞下表现出动摇的模样。在游说圣职者这方面,没有人比嗜财如命的商人们更擅长了。
「主教阁下。」
青年主教的视线在总督、罗伦斯和搅拌女工之间游移不定。
终于,他苦涩地闭上眼睛。
「……我明、明白了……我撤回决定。让交易所,继续存在下去吧……」
搅拌女工们立刻站起身来,带着无人能及的喜悦发出欢呼。
主教依旧在困惑之中,但承诺已经说出口,现在不能再反悔了。
而且,他的视线很明显正钉在总督手中的那张画像底稿上。
「此、此外……」
「是。」
尽管忌惮总督的和善笑容,主教还是小声问道。
「我真的,会出现在画像上吗?」
人活着,是很难做到无欲无求的。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等商人才会出现在世界上。
「这是当然的了。」
总督说完,开始把话题引向绘画的希捷。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如同缠上了田鼠的毒蛇一样,但罗伦斯决定当作没注意到。
事情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罗伦斯安心地长叹出一口气,朝拱顶走廊的入口处走去。
不论是年长还是年少,搅拌女工们正站在那里手拉着手,沉浸在喜悦中。
那个舞娘发现罗伦斯后,以极尽优雅,令人着迷的舞步晃到他面前将他紧紧抱住,就像两人还身处刚才的戏剧中一样。
「啊啊,我们的救主老爷!」
罗伦斯被认识的舞娘抱着,只得露出苦笑。
当然,这位舞娘在纽希拉工作过,自然知道狼与香辛料的事情。
她很快放开罗伦斯,把他还给真正的主人。
「怎么,看汝的表情,好像还挺开心的嘛。」
赫萝正对着罗伦斯,照例说出这番台词来。
周围充满了搅拌女工们的欢笑声。
「因为我的赌本回来了啊,当然会挺开心的。」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提起裙摆,在他的脚上踩了一回。
这是十字路口的戏摊上经常能看到的一幕,性格软弱的丈夫和强势妻子之间的故事。
罗伦斯苦笑着对捧腹的女工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赫萝和舞娘走到拱廊旁的侧廊。
「不过,真是多亏了你。不愧是能写出戏剧台本来的一流手腕啊。」
尽管刚才还完美地融入那群搅拌女工,在其中显得毫不起眼,此刻舞娘身上的粗布服装却怎么看都像是戏服一样。一流的舞娘同时也是戏剧舞台上的好手。只有这样,才能在竞争激烈的纽希拉吸引到贵客。
「您过奖了。在纽希拉的时候,我们已经像这样给脑袋顽固的大人物们演了很多次。不管是台词还是动作,我都算是轻车熟路了。」
舞娘露出与赫萝不同,更富有诱惑色彩的笑容。
总督的台词、商人们的行动、搅拌女工们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在圣堂中行礼的动作要领,全都是出自这位舞娘的一手指导。
就像小麦从田间到餐桌上需要借助许多人的手,这一次的逆转剧目,同样借助了许多双手的力量。
「不过,您确实会把那位大胡子的商人老爷介绍给我的吧?他看起来真的很有钱呢。」
「嗯,这是当然。」
舞娘也明确地开出了自己所要的报酬。这才是一次合格的商人交易。
「等到冬天开演之前,我一定要请他帮我买一件貂皮衣了。」
这时候,她的面孔则俨然是一副猎人的模样。
罗伦斯尴尬地笑了笑,忽然发现赫萝在拽自己的衣袖。
「汝哟。」
因为从事搅拌女工的工作,赫萝头上戴着头巾,袖子挽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各种商店里做活的城镇女孩般。罗伦斯觉得这副打扮颇为新鲜,他有点看入迷了。
「咱饿了。」
舞娘当然早就觉察到了气氛,她微笑一下,便又回到拱廊中,加入到了搅拌女工的行列里。
罗伦斯只好轻轻叹一口气,牵着赫萝的手,离开了仍在忙碌准备明日祭典的大圣堂。
「哎呀哎呀,这下子,多少也算是给缪莉跟柯尔小鬼擦干净了屁股呐。」
演累了清贫又虔诚的搅拌女工,赫萝一边伸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开口说。
「我也终于没把那笔赌本打了水漂,这样就算是事情告一段落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眯起眼来感受临近中午时城里快活的气氛。
「汝还是老样子……咱是想这样说,不过这一回,还是多亏了汝的这脾气。」
「也算是吧。」
罗伦斯笑了。
然后一阵奇妙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罗伦斯很明白,赫萝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异常。通常总是大不咧咧的赫萝,在某些微妙处却会相当婉转。
不过这就是她的可爱之处。罗伦斯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
「那,咱们要不要去哪里喝两杯再回去休息?」
他故意如此提议,等着看赫萝忽地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头。
罗伦斯盯着赫萝看,嘴角终于禁不住上翘起来。结果赫萝立刻吊起眉角。
「汝这个人,怎么心眼这样坏!」
「哈哈,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他笑起来,结果被赫萝在肩膀上拍了好几下。
然后,赫萝才紧紧攥住他的手腕,问道。
「所以呗? 到底是有啥瞒着咱?」
要是再吊她的胃口,赫萝可能就真的要生气了。
罗伦斯决定老老实实地坦白。
「他们说,交易所里的那幅画,要拿你的样子来当参考。」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几乎都把头巾顶了起来。
「按他们的话说,多亏了我在关键时刻提议说要让交易所改头换面,这是要好好地褒奖一下我的才气。」
既然没办法用自己的钱来订购肖像画,那么用别人的钱就可以了。
那个交易所里尽是挥金如土的豪商,罗伦斯的财产在他们面前简直如同九牛一毛。
「顺带一提,他们还说要把我画成带着商人们祈祷的人。」
赫萝愣了一下,差点踏空脚下的石阶。
罗伦斯慌忙扶住她,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抱着她说。
「据说画在石灰墙上能保存好几百年。今后,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你到这座城里来,就可以和我——」
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当赫萝会一个人来阿提夫看这幅画时,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说出口。
他改口道。
「所以啊,你要是还有什么要求,最好趁现在快给人家提出来。」
「……呜……唔?」
不知是为两人的模样能永远留在画中而感到欣喜,还是因为想到与罗伦斯的别离而感到哀愁,赫萝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罗伦斯于是又笑着对她说。
「比如说,比缪莉的画像看起来胸部要更大,之类的?」
前一刻还是一副出神表情的赫萝,此刻就像是小丑般瞬时变了表情,揪住了罗伦斯的胡子。
「这个大笨驴!」
在人来人往的教会门前,赫萝毫不顾虑地发出怒喝。四周的视线立刻聚集过来。但这之中也有搅拌女工打扮的女子们,以及穿着俗气的男性商人们,所以并不算是多么稀奇。人们很快明白这只是普通的情侣吵架,又回到了自己的事务之中。
等到众人的视线消失,罗伦斯才把视线转回闹起别扭的赫萝。
「顺带一提,我打算请他们把我画得年轻一点儿。」
他抚着刚刚被赫萝揪起来的胡须,这样说道。
赫萝一副无奈的表情歪起眉毛,好像要开口骂罗伦斯傻,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疲累地叹了口气,拉住罗伦斯的手。
「汝呀,大概到死了都是这幅德行。」
这是不是在夸奖自己,有点微妙。罗伦斯只好回答说。
「你来对我说这话吗?」
「哼。咱就是那长河里流了很久的圆石头,已经再没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了。」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每次都因为执着在吃这件事上,结果光是遭苦头。」
「啥? 汝这个三番五次去赌博冒险,还瞒着咱的人,才没资格对咱这么说。」
「结果不是万事大吉吗,这有什么错啊?」
「大笨驴。那都是多亏了咱去做搅拌女工的活。汝呀,要是没了咱陪着——」
赫萝继续组织语言的瞬间,罗伦斯忽然弯腰,把她像公主一样地横抱起来。
「对啦。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早就变成了野地里的白骨,何况我也再不愿意一个人坐在车上赶路了。」
赫萝睁大眼睛凝视着罗伦斯。
然后,表情慢慢地变得柔和。
「大笨驴。」
正巧是在教会门前。
她搂住罗伦斯的脖颈时,钟楼上正巧传来宣告正午时分的钟声,宛如是在祝福这两人——。
「唔,到中午啦。午饭咱想吃肉。」
赫萝立马变回了往常的赫萝。
「……我青涩的新婚老婆去哪儿了啊?」
赫萝耸耸肩,只表示让罗伦斯快些把她放开来。
一时兴起猛地把赫萝像公主般抱起来,现在却遭到了她的冷淡对待,罗伦斯尽管很受打击,也只好乖乖照做。
然后,赫萝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对罗伦斯露出牙齿笑起来说。
「倘若能像婚礼的宴会那样热闹,对咱来说倒是正合心意呗?」
想想当初同赫萝的结婚典礼之后计算开支的回忆,噩梦又在罗伦斯心中复苏。
自己到底是人,而赫萝到底是狼,罗伦斯心想。
哪一方是支配者,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最多两枚银币啊。」
他刚说完,赫萝立刻摇身一变,像街上的轻佻女孩一样搂了过来。
「别那么小气。汝下的赌注不是赢了不少呗? 再说起来之前,汝是因为啥跟咱提起了沙丁鱼的事情来着?」
贤狼赫萝在这样的时候最有智慧。
「……三枚。」
「五枚。」
她甚至连协商的步骤都略去了。
不管怎么说,赫萝的尾巴正开心地摇来摇去。
罗伦斯抬头看看太阳,然后盛大地叹气说道。
「好吧,就五枚。」
「唔嗯!」
赫萝立刻精神百倍地挺直腰杆回答道。
「这才是咱最喜欢的汝呀。」
她在罗伦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吻价值五枚银币。
代价高昂啊。罗伦斯只得在心中苦笑。
「我也要喝酒的啊,我说的是算上我的份一共五枚银币。」
「啥? 汝自己掏钱买酒喝去。」
「你啊……」
两人拌着嘴走向人潮中。无论在人潮中多么拥挤,无论嘴上如何剑拔弩张,他们的手始终紧紧相牵。
久违的旅路这才刚刚开始。
在日日晴朗,风中虽然带上了寒意,四处却依旧留有夏日感觉的港镇里,发生过了这样的故事。
(《狼与旅行之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