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余白(2 / 2)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出他最近发现能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他们从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妹更像兄妹啦,嗯。」
「……」
即使赫萝听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旧一味自说自话。
「好呗,爱怎么想都随便汝。」
说完听似「这家伙则是从以前就很笨了」的话之后,赫萝打了个喷嚏。
接着发着抖将信塞给罗伦斯,捏条熏肉叼进嘴里跳回浴池。罗伦斯整平赫萝捏皱的地方,看着缪里笨拙的笔迹而傻笑片刻后,又担忧其内容般揪起了脸。
但那毕竟是宝贝女儿第一次寄来的信。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准备收好时,赫萝又说话了。
「话说汝想到春天能玩些什么了吗?」
「嗯?」
「汝等不是想办些热闹的活动,以免客人被山另一边那些新来的抢走吗?」
说到集会上的议题,罗伦斯面色无光。
「这个嘛……我实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办什么圣人庆典吗?」
任何城镇村庄或职业,都有各自的守护圣人,一年四季都会有某个地方替他们办庆典。在纽希拉是春季,而且主要是为了慰劳村人冬季的辛劳,性质对内。
「再说,那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办个进奉山珍海味,请大狼饱尝一顿的活动也可以喔?」
赫萝将手和脑袋枕在池边,脚啪刷啪刷拍着水说。
撩起湿发的她做起那种不雅动作,和正值调皮年纪的缪里一个样。
「真的每个人都来进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见罗伦斯捏起一片,赫萝刻意龇牙咧嘴地宣示主权。
「哼。汝以前不是往来各个城镇作生意的旅行商人吗,应该有见过一、两个有意思的节庆吧?学人家办办看呗。」
「嗯……有个叫追牛节的是很热闹啦。」
「喔?」
「就是把城里的小路封起来,在大路上追气得发狂的牛。传说摸到牛屁股的人会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追得可疯了,而大家最后还会把那头牛整头烤来吃。可是……」
「不行吗?」
「每年都有人受伤,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坏房子,灾情惨重。」
以旅客观点而言,遇到这种刺激的大活动是很有娱乐效果。然而亲手盖房,深知维护不易的赫萝似乎是想像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涂的画面,表情沉了下来。
「那实在……很伤脑筋。」
「是吧?」
「还有其他的吗?」
「再来……就那个吧。每个城镇的教区自己组队,踢着皮球在街上游行的庆典。」
「听起来很好玩嘛。」
「只是争球的时候很容易争出火气。就算那无所谓,这个村里年轻人少,恐怕开始没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许是想到一个个顶着啤酒肚的旅馆老板们吧,赫萝尴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现实。
「汝最近也有点肚子呢。」
「唔、呃……咳哼!从年纪来看,就只能办点化装舞会什么的了,可是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难想。」
赫萝又啪刷啪刷拍响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动作游离池边。在水中飘散的头发和尾毛让她看起来很无所谓,但若对这话题没兴趣,她根本就不会提。
其实赫萝也很关心这旅馆和这村子,否则不会夜夜跑上积满了雪的山头到处巡视,又默默缝补堆积如山的床被单。
「嗯……」
在罗伦斯苦恼时,赫萝啪刷一声坐上池中岛,抓起头发拧水再使劲甩了甩尾巴。
「汝还不下来吗!」
并以比缪里更纯真的笑容这么喊。
还有工作的罗伦斯摇了摇手,但随即败给赫萝无趣的表情,把衣服给脱了。
「这种懒散的乐趣还真毒啊。在这时说什么要在春天办新活动,没人感兴趣也是当然的吧。」
罗伦斯一手拿着冰凉的酒,望着明媚的蓝天喃喃自语。最后他还是请汉娜来送点酒食,泡在温泉里发呆。一想到每间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懒了。
「旅行的时候啊,咱很喜欢在草原上打滚喔。」
「滚来滚去以后还会在马车上大声打呼呢,驾座上有人替我拉缰绳的话我也会啊。」
「咱才不会打呼!」
从不否认在马车睡大头觉这点来看,赫萝也变得圆滑多了。
「呼……话说回来,这里的温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这都不算人间仙境,哪里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谁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来这里享受享受呢。」
「是啊,这里以前真的很热闹。」
看来早在罗伦斯出生几百年前,赫萝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喔……也可以用人间仙境的招牌正式卖给教会。」
「啊?」
大笨驴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赫萝投出怀疑的眼神,但罗伦斯却一副觉得这说不定真的有商机的表情说:
「别惊讶,你有听过圣地巡礼吧?有的圣地是祭祀众所皆知的圣人,有的是祭祀对某些身体病痛特别灵验的圣人,例如眼疾。」
赫萝兴趣缺缺地倒酒,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大概是因为十年前的经验告诉她,这个人每次意气风发地大谈赚钱计划之后,泰半会惹得一身腥。
只是,罗伦斯可无法将灵光憋在心里。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温泉对身体有益,不如直接请常来的圣职人员帮点忙,把这里封为圣地就好啦。没错没错,教会的教示里不也说过人间底下有个地狱,而中间有个叫炼狱的地方,只要在那里赎清了罪,即使该下地狱的人也能上天堂吗?相对地,天堂和人间之间也该有个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仙境,而那里就是我们纽希拉——」
赫萝拿肉干塞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如果在炼狱赎罪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这个仙境喝酒作乱,不就要下地狱了吗?」
赫萝那张因温泉和美酒而泛红的脸搭上琥珀色的泛红瞳仁,简直像个恶魔。
「唔、嗯……」
「而且,现在就经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帮这种会让客人更多的忙呗。」
「……嗯。」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还有,汝等要想的是个能在闲暇时期招揽生意的活动喔?汝这傻瓜该不会已经忘了呗?」
「也、也对。嗯。」
泡汤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罗伦斯将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额头。
「嗯……我是觉得人间和天堂的夹缝这噱头真的不错耶……」
「因为有咱这样的天使吗?」
赫萝咯咯笑着贴上罗伦斯。那一身冰清无瑕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线条的确很像天使。
只是叼着肉干的唇缝间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随便碰触的人物。这是实际下过手的人给的忠告,绝不会错。罗伦斯自嘲地想。
「天堂与人间的夹缝……庆典……嗯……」
赫萝无视于罗伦斯嘴里念念有词,泡晕了似的啃起了他头上的雪。啃着啃着忽然抬起头,爬出池子。
「怎么啦?」
迅速从头盖上袍子后,赫萝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来是汉娜带着人来向罗伦斯通报。罗伦斯当然没对村里的人透露赫萝是半狼的秘密,而赫萝自己也很小心。
「喔,马上去。」
罗伦斯也跟着离开浴池,并为联络通道上主屋门边的人影感到些许讶异。
总不能端出热葡萄酒,罗伦斯便请汉娜煮壶羊奶,加点蜂蜜给客人倒一杯。而这位表情走投无路的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赫萝也走过来,以暖炉烘得蓬松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摆。她以手指戳戳罗伦斯的腰,表情像在问:「有什么事?」但罗伦斯也不清楚。没有客人的主屋餐厅静悄悄的,只有汉娜替罗伦斯他们准备晚餐的声响。赫萝好奇地对这位小兄弟瞧了几眼,找个比较远的位置坐下继续缝她的东西。
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罗伦斯先开口了。
「是令尊请你来传话的吗?」
尽管外表还小,这年纪的人在这一带已经是充分的劳力,罗伦斯话里自然也带有一定尊重。只见对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摇头。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温泉旅馆的次子,和缪里同样岁数。
这里同年龄的孩子不多,他和缪里经常玩在一块儿,所以罗伦斯也认识。他名叫卡姆,老爱和缪里一起恶作剧,罗伦斯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
到了两人得开始帮忙家务的年纪,一起玩的机会就渐渐少了,倒是最近一见面还会互丢雪球或青蛙。
「快趁热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后,卡姆才捧起了杯。
接着将它当作施力点般,头一抬就说:
「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声音大倒还好,主要是态度吓到了罗伦斯。
和缪里一起捣蛋而被训话时,卡姆总是爱理不理地看着旁边,而这样的孩子如今却真挚地直视他的双眼,表情已与堂堂青年无异。
「只要我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罗伦斯没有瞧不起对方年纪小,也挺直了背回话。
「那个!请您、请您……!」
然而卡姆鼓不起更多勇气,嘴巴张是张得开,但就是说不出口。脸红得仿佛随时会窒息,样子很难受。
最后见他闭上眼睛,甚至难熬地咬紧牙关,罗伦斯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但就在这时候,话冲出来了。
「请、请您答应我和缪里小姐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话,风一般地吹过整座餐厅。
错愕的罗伦斯一时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和缪里?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这么说,呃……」
罗伦斯的脑筋接不上线,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这段时间,卡姆的眼也持续注视着他。
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
「……你要向缪里求婚吗?」
罗伦斯终于整理好思绪,与少年的决心正面相对。
「没、没错。」
接着理解到卡姆不是开玩笑,瞬时改以旅馆主人的身分发想。
「令尊知道吗?」
这问题使卡姆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在这小村庄,各家亲戚关系显得特别重要。譬如两间受欢迎的温泉旅馆结成了亲家,就会形成强力派系。因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得与同村人结婚,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发展婚姻关系,尤其是斯威奈尔一带。
此外,也单纯是由于家族少,必须避免血缘交混得太过相近。
「嗯……」
该怎么回答呢。罗伦斯头疼地叹气,卡姆往前倾地靠过来。
「抱、抱歉,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嗯?」
「缪、缪里她……不、不对,缪里、小姐她,那个,私奔的传闻是……」
「喔……」
罗伦斯唏嘘一叹时,似乎在眼角见到赫萝偷笑。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明白卡姆为何没跟家里谈过就抱着必死决心冲上门来。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喔不,感觉上,有几成是那样吧……」
都到了这地步,罗伦斯依然含糊其词,但这不是理性处理来的事。
「总之,还没有确定就是那样。」
他之所以明确地这么说,不是因为一厢情愿。
而是对绞尽勇气上门提亲的卡姆表示一点尊重。
「你也很清楚缪里的个性,她经常若无其事地作些荒唐的事,又总是三分钟热度。」
与缪里一块儿长大的卡姆似乎颇有同感,听得频频点头。
「所以,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来吧?」
而且寇尔立志成为圣职人员,曾立下禁欲之誓。来这村子的舞娘不管再美再会挑逗,他也不为所动。
「到时候,你自己去找缪里求婚就行了。我个人完全不会限制那种事。」
卡姆的脸拨云见日似的亮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没了力气。
「可是……对方……是寇尔先生吧?」
村子就这一丁点大,大家彼此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头,从前的调皮小鬼脸上跟着泛起失望之色。以罗伦斯自己而言,假如在卡姆这年纪有寇尔这样的情敌,也只有绝望的份吧。寇尔从以前就长相俊美,长大以后更是加倍英挺。
「唉……」
凭着一股冲劲而来的少年,现在却为现实的高墙意志消沉。罗伦斯想起自己还是个见习旅行商人时也有过类似经验,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这个人虽是打他爱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却也是单枪匹马直闯龙潭的勇士。
「话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咦?」
卡姆反问后,罗伦斯刻意装出顾忌赫萝的样子,说男人间的小秘密般凑上脸压低声音问:
「其实我以为你比较喜欢舞娘耶?」
卡姆顿时满脸通红。泉疗场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处都是;而且她们持有卖艺维生的特许执照,即使在宫廷也不会因言行失礼而问罪,拥有一身什么也不怕,炫目的初夏盛绿之美。
「那个……我……」
卡姆一时语塞,但没有就此沉默。
「后来,我发现缪里……和她们都不一样。」
这让罗伦斯回想起宝贝女儿的种种。缪里和赫萝长相一个样,个性却完全不同。仿佛从赫萝身上抽走沉着老成,再把略为厌世的部分全部换成了阳光,浑身上下都是无限的活力。
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抓兔子而横冲直撞,倒栽葱掉进沼泽里弄得满头是血,结果第二天还满山头地追着鹿跑。
的确,她与束发焚香、关心腰部赘肉、带着满满自信与从容微笑歌舞的舞娘们打从根本就不一样。说起来,她们还比较接近赫萝。
「是啦……大概是贵族家里的猫……和山中野狼的差别吧……」
即使认为自己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还是有些地方不能装作没看见。
罗伦斯无奈地这么说,让卡姆稍微失笑又急忙摇头。
「那、那个,不是啦,不是那样……」
「嗯……」
卡姆视线垂到手边,说:
「那些舞娘,我的确是满喜欢的,可是……即使她们在这时候下了山,再过一阵子就又见得到了。」
「这样啊。」
「可是一听说缪里离开村子,我就……我就……!」
说话的,是一张泫然欲泣,愁苦不堪的脸。
「你就做什么都不对劲,好像快发疯了?」
「……」
卡姆出不了声,嘴唇颤抖地颔首。
他和缪里同年,过去常像家人一样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离自己太近的人吧。罗伦斯很明白他的心情。为作生意而云游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处待一个月以上,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聚落居民的想法。
村庄或城镇很少有整体性的大变化,昨天有的今天还会有,无论如何厌烦,明年、后年照样会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到了恋爱年纪的冤家青梅竹马,即使有点喜欢对方,多半也不敢说出口。要是失败了,恐怕会被人一路记到老,甚至进棺材才解脱。
所以,这位少年独自来到这里,其实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现,更何况可能是情敌的人还是美男子寇尔。
在罗伦斯眼中,卡姆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汉。
「而且,我明明应该很清楚这种事……」
卡姆握起置于膝上的手,泪水扑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时候,我就应该学过教训了啊……」
罗伦斯也认识卡姆那染上流行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经过短暂犹豫,他将手慢慢按上卡姆的肩。
「我明明知道……呜呜、有话就要早点说出来……不然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罗伦斯拍拍卡姆的肩、摸摸背予以拥抱。与缪里不同的男性体格与汗臭,让他略为陷入有儿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的感慨之中。
接下赫萝贴心送来的手帕后,罗伦斯又拍拍少年的背说:
「可是,缪里她还活着。」
「唔咕……呜呜。」
「虽然我很想把觊觎我女儿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话说得很做作,卡姆看罗伦斯的眼神还是有点胆怯。无论在赫萝眼里是多么可爱的雄性,罗伦斯仍是堂堂的温泉旅馆老板。
「你可以尽管去追她——但这样讲其实有点不负责任。」
罗伦斯按住正要起身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里那孩子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所以我想她和寇尔到处游览之后,很可能突然就自个儿跑回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想像多半正在偷听的赫萝表情,罗伦斯就不禁苦笑,不过他真的是觉得可能不低。毕竟他怎么也不认为寇尔会不知会他就与缪里进一步发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时候再正式……正式……」
来跟缪里求婚。在罗伦斯怎么也说不出这几个字时,卡姆抓紧手帕大声说道:
「我会来正式对缪里求婚的!」
展现出被痛揍两、三拳也不会轻易动摇的坚决。
罗伦斯双肩一松,笑着点点头说:
「我会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对空气练练拳头好了。」
见到那副贼笑,卡姆尽管表情绷了一下也没有别开眼睛。
「好了,眼泪擦干,把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罗伦斯一手拄桌托腮,看着卡姆听话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这样的好孩子作儿子其实也不坏。
「如果想洗脸,直接去泡个澡也可以。你弟弟他们都不知道你来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让平时总是大摇大摆使唤人的哥哥哭着回家,简直是把受伤的鹿丢进狼群里一样。卡姆起身离席,鞠个躬后摇摇晃晃走向浴场。
罗伦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时,赫萝和他交换似的什么也没问就一屁股坐到罗伦斯腿上。
「干、干什么?」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赫萝尾巴膨得袍子都盖不住了。
「汝这头雄大笨驴可真神气呀?」
赫萝先发制人地这么说,抓起罗伦斯的手。
「就是因为汝偶尔威严得起来,咱才没法小看汝。」
「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大笨驴。」
赫萝隔着袍子蹭起耳朵撒娇。看来刚那段对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拥抱赫萝,茫茫然地想:
「很可能没有下一次啊……」
卡姆的哥哥急病而亡,仿佛只是这几天的事。即使略过不谈,对于曾四处旅行而反覆邂逅与别离的罗伦斯,这句话格外地沉重。
「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道理,将来一定是个好雄性。」
「我应该也很明白喔?」
由于一旦与赫萝分开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罗伦斯的手才会不断地伸向她。
可是赫萝听了稍微退开身,注视起罗伦斯。略带非难的眼神,让他有点扫兴。
「是怎样,难道不是吗?」
「汝就是动不动就会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会是一只大笨驴。」
「哪、哪有啊。」
「那汝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敢说汝最最最爱咱呀?嗯嗯?」
「……」
赫萝的轻咬较平时来得痛一些。要是痛得不小心说「你还不是一样」,搞不好会留下清楚的齿印。不过,赫萝本来就是看他最仔细的人,尾巴现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样沙沙作响。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歹该在她耍任性,想听自己面对面说些难为情的话时,大胆说几句逗她开心吧。
被人爱得太深也很辛苦呢。罗伦斯暗自怀起如此诗人般的感慨,张口准备说出赫萝期盼的那句话,但就在这一刻——
「说不出心里的话?」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汝、汝说啥?」
赫萝的表情像以为会吃到蜜酿葡萄干,结果却是整粒胡椒一样。罗伦斯将这样的赫萝丢在一边,拼命地拉扯就快连结的思绪。最近好像聊过很接近的事。
终于将难以启齿的心底话说出了口的状况。
不就是临终之际的告解吗!
也就是濒死时再也没有顾忌,干脆一次全说个痛快,好能了无遗憾地上天堂。而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正如自己准备对赫萝说的话一样,不全是坏事。
所以呢?
「所以……」
「大笨驴?大~笨~驴~?」
罗伦斯抓住拍得他脸颊啪啪响的手,将腿上的赫萝如同公主似的抱着站起来。这下全串起来了。能在春季招揽生意的新活动,在脑中遍地开花。
「没错!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架个平台就行了嘛!」
赫萝傻着眼,在罗伦斯怀中看他高声大喊。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一旦盖棺祝祷、填土掩埋,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棺木抬出家门时,观礼者一一前来作今生最后的告别。因为没什么好掩饰、隐瞒或羞赧的了。
告别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引出平时难以表达的事。
「赫萝。」
罗伦斯呼唤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会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尽管仪式办得这么正式,大家还识趣地都离开仓库了,话依然很难说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传来死者的呻吟。
罗伦斯清咳一声,窥视里头嗤嗤窃笑的赫萝说:
「认识你到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现在?」
赫萝微睁一只眼质问道。
「这毕竟是葬礼嘛。」
「嗯。」
「在这场葬礼中,死者将因温泉的奇迹功效重返人间。」
罗伦斯从事先准备的银杯中沾点温泉水,抹在赫萝额头上。
「复活的感觉如何呀?」
赫萝睁开双眼,仰望着罗伦斯又嗤嗤一笑。
「还能继续跟汝在一起,咱好高兴。」
「!」
出乎意料的话使罗伦斯一时语塞,赫萝则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觉得自己拿她没办法之余,也感到这样才是赫萝。
「我的荣幸。」
说完,罗伦斯伸出手扶赫萝起身。
「那么,你觉得这个仪式怎么样?」
「嗯?」
「死了以后,别人说得再动听也听不见,自己有话想说也说不了。所以干脆在活着的时候当对方死掉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就是这么一个在天堂门前走一遭的仪式。」
「嗯嗯、嗯嗯……咱跟汝说。」
赫萝注视罗伦斯,表情认真地说:
「其实还不错。」
「哈哈,这样啊。这样的仪式不需要大规模的筹备,也不会搞得一团乱,我真的觉得值得一试。」
当罗伦斯向其他温泉旅馆老板说出这个主意时,大家还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了解目的之后就开始热烈讨论起来了。看来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有几句难为情的话不敢说出口,很希望能有个一吐为快的好机会。
而这个世界上拉不下脸的男人们,也应该都有相同想法。
所以不如就在这个仙境,人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为活人办一场葬礼,制造那样的机会。这就是罗伦斯的想法。
「蜡烛花费不小,需要特别注意……再来,送葬队伍服装统一会比较有气氛,也要包进预算……嗯,有搞头,真的有搞头。」
左右寻思了一会儿,罗伦斯才发现赫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糟糕,又太热衷于生意而冷落她了。见到罗伦斯一副紧张样,赫萝轻轻一笑,像个刚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摆。
「咱呀,是真的……」
「咦?」
「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喔。」
赫萝笑着这么说,泪水从眼角滑落。
吓得罗伦斯急忙替她拭泪。
「汝的旅行还没结束呗?」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别说罗伦斯,就连赫萝也只是被时间的长河冲着走的一片落叶。两人总有一天要分离,此刻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罗伦斯双手绕过赫萝的腰,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从时间之流多少留住一点彼此的「现在」。
「那当然。」
并说:
「我会继续旅行。再一阵子。」
赫萝抬起头,笑了。尔后,两人又拌嘴了几句,但最后仍不约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况或许和他们决定开店那当时很类似吧。
在神所守望的圣坛前轻轻一吻。
女儿都那么大了,四目相交起来依然有些腼腆。
看来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着他们去体验呢。
这是发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时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