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花瓣香(2 / 2)
「喔,那我们是臭味相投喽。」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啪哒啪哒地拍起来。
「大笨驴。」
缩著脖子笑几声之后,赫萝轻吻罗伦斯的手。
接著放开。
「那么,就让咱瞧瞧汝的本事呗。」
不久,有人来敲门。亚金来喊开饭了。
端上桌的面包虽离现烤有一大段距离,但仍是以小麦制作的白面包。汤也不是只靠盐和醋调味,还是以面包粉芡浓,并爽快地下了大块羊肉。
桌上的酒瓶,更是令人略感惊艳。
「好漂亮的酒瓶,绿得真美啊。」
经过艾玛莉耶承自修道院的漫长祷告,午餐才终于开始,罗伦斯先以这句话起个话题。
「先父好像很喜欢玻璃制品,宅子地下室放了好多好多……真的是非常多,说不定卖掉一部分就有钱修水车了呢。」
听艾玛莉耶无奈地这么说,缩身坐在餐桌角落的亚金瞥了她一眼。缩得难受不只是因为他身材高大,也是因为在他的常识里,家臣与主人不该同桌吃饭吧。
既然两人想法有这么大的歧异,对于玻璃收集品兴许也是如此。
艾玛莉耶怀有教会公正无私的精神,当然会先考虑变卖玻璃收集品。但在亚金眼中,前任领主的收集品等于家宝,肯定是万万不能。
「不过,禁止大家继续用石磨以后,就能暂时解决水车的问题了吧。」
罗伦斯撕块面包沾汤,并说:
「我以前在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事,应该帮得上忙。」
这话使亚金挺直了背杆,彷佛在称赞罗伦斯是个上道的人。
「真的吗?」
「真的。其实很多像这样的大农村,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会太多。」
罗伦斯说到「藏」字时,艾玛莉耶脸上乍现的光采又逐渐失色。
想必她是希望村民能自愿提供协助。
喝口葡萄酒后,罗伦斯像眼中只有钱一般冷酷地说:
「没必要替他们难过,错在不缴税的人身上。」
罗伦斯补个微笑,彷佛那是理所当然。
艾玛莉耶表情苦闷纠结。没有看亚金,是因为知道他立场不同吧。
「况且设置水车,本来就是为了村子好。啊,当然,这件事不必烦劳艾玛莉耶大人您出面,我会自己和村民谈,请他们交出石磨。」
「咦,可是那样──」
「我知道自己扛不动那些石磨,到时候,还请亚金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艾玛莉耶是个聪明的女孩,立刻就知道那是为了不弄脏她的手。同时,她也有副会因此犹疑与歉疚的好心肠。
但亚金无视于她,坚声回答:
「随时候命。」
艾玛莉耶愁著眉看了看罗伦斯和亚金,低下头去。权力的宝座并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舒服,也不是任何人都坐得起。
罗伦斯看著她,心里想的是──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人总会习惯这种事。
曾有诗人称之为心灵的消磨。不知为何,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个让人好过的地方。
「况且对旅行商人来说,能协助领主大人的机会可是求之不得呢。」
说得是一副期待油水的样子。
这时,寡言的亚金也开口了。
「朵劳修坦家必会犒赏劳苦之人。」
两人自相勾结般,将罪恶归结给为钱而来的外地旅行商人和脑袋顽固的家臣。
这让赫萝以怜惜目光看向艾玛莉耶,但当然是没有插嘴。这里最懂世间残酷的不是别人,就是赫萝。
「那么午餐过后,我们就立刻出发吧。」
「这么快?那真是太好了。」
亚金的答覆使艾玛莉耶抬起头来,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低了回去。
肩膀颤抖,是因为她的手正紧握著平整置于腿上的亚麻布吧。
「……那就,拜托两位了……」
罗伦斯缓颊一笑,并不是因为事情照著计画走。
而是见到艾玛莉耶不只善良,也有面对命运的勇气。
接下来该做的,就只是全力协助她而已。
石磨决定用罗伦斯的马车来搬运。从车上卸下货物的途中,亚金说:
「真抱歉。」
罗伦斯手没停歇,和赫萝对上眼后朝她一笑。
「用马车可是要收钱的喔。」
不用说,罗伦斯明白亚金道歉并不是针对马车。
「再说,我是接受伊凡修道院院长的请求而来的。这个院长很小气,心里只有自己的修道院,不管我怎么辛苦送物资过来,她连一分钱都不会多给我。而院长却说艾玛莉耶一定很苦恼,要我来帮她。」
这是商人式的比喻,表示艾玛莉耶是个值得院长费心照顾的人物。
肌肉壮如猛牛肩头的亚金抬起货物,轻轻置于地面。
外表虽近似山贼,但为人绝不粗野。
「艾玛莉耶大人应该会是个好领主吧。」
罗伦斯笑著将最后一件货物搬下马车。
「能替她效劳,是我的荣幸。」
接著两人又回去找村长。赫萝很迟疑是否该留下来安慰艾玛莉耶,但是被罗伦斯阻止了。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座村庄,这工作应该交给亚金来办,而亚金将会在艾玛莉耶之前辞世。学教训永远不嫌早。
拖著空荡荡的马车到村长家后,发现村长几个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心,正在饮酒作乐。
他们将家具摆到一边,在夯实的地上铺设乾草,村民们全盘腿坐在上面。其中央摆了个铜制的酿酒锅,里头想必是村长以独门技法制成的啤酒。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就连村里最滑头的村长,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惶。
「啊,各位请别拘束,继续喝。领主大人刚委任我代为行使徵税权,所我来先来向各位打声招呼。」
「徵税权……这、这样子──」
「在前任领主的时代,就已经公告禁止村里使用石磨了吧?所以很抱歉,我今天要根据这条规矩,没收各位的石磨。」
村民们霎时紧张得甚至能听见他们寒毛倒竖的声音。
但村长对他们使个眼色,微微点头,可能是要他们别自乱阵脚吧。
「您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中间放的不是石磨,更别说这房子又破又小,根本没地方藏石磨啊。」
人还坐得住,就表示他们的石磨也都藏好了吧。
罗伦斯不改微笑,点了点头。
「就是啊。农村和城镇不同,房子里都直接看得见撑住屋顶的梁柱,没有阁楼能藏;地面也没有铺木板,就只是夯实的土。挖洞藏很容易看穿,要挖出来也不容易。」
罗伦斯突然替他们说话,使村民们面面相觑。
「那么田里呢?要找很简单,拿根木棒戳戳土地就行了。再说这个季节的田里都种满了作物,应该不会乱挖洞才对。」
有一、两个人咕噜一声咽下大把口水。这些人,将由亚金代为记下。
「后院和通往田地的路上或许有很多地方能藏,可是挖过洞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出杂草长得和周围不一样。要藏在河对岸的草原也可以,但照理说来,不太可能把石磨这种常用的东西藏得那么远。所以会是哪里呢?」
罗伦斯环视屋内探头窥视位在邻房,没有设门的厨房。
「炉灶里……藏石磨是稍嫌小了点,况且会烧坏轴木。」
那还有哪里能藏?旅行商人的优势在于去过各种地方,学到不论东西南北,人们的想法都大同小异。
「答案就是,会藏在盖房子时一定会有,而且翻过也看不出来,又根本不会去翻的地方。」
罗伦斯向后一转,站到在门口看情况的赫萝面前,并对愣住的赫萝恭敬地以手势请她让开,因而现出的是她脚下的石板。
「人频繁出入的地方,土地磨得特别凶。」
因此容易出现凹洞,故摆放石板。而且,当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居民大多都是紧张地站在门口观望,这里便成为家中最大的盲点。
当亚金抓起做杠杆用的铁棒,村长也咬牙低下了头。
「造了新水车,也只会被野火烧掉啊……」
为避免火灾,就只能铲光那恼人的紫花,或至少清空水车周围。也就是在农忙时节,花时间割除卖不了钱的花草。
「我以商人身分向各位保证。」
罗伦斯断然说道:
「尽管如此,水车对全村还是有帮助。」
亚金一橇开铺石,果真就见到石磨藏在底下。
没搜出石磨的那几间人家,应该是真的没有石磨吧。罗伦斯不时自然地看看赫萝,倘若她看出村人说谎,一定会有所表示。
最后,总共没收了十七座石磨。
变得沉重非常的马车,使驮马发了脾气般拉得鼻子猛喷气。
「真的不靠武力就解决了呢。」
亚金忽然以不知是自呓还是道谢的语气这么说。
「耍心机是商人的强项嘛。」
罗伦斯重握缰绳说道:
「现在问题是艾玛莉耶大人那边吧?」
还以为亚金要挥拳打过来,结果只是「唔……」地低吟一声而已。
「以领主来说,她心肠似乎有点太软了。」
「……没人会乐意缴税,就算税金都是用在照顾人民也一样。」
「真是汗颜啊。」
即使明知税金会用来扩充城镇设备、改善治安,进而吸引更多居民,促进商业发展,旅行商人仍会想尽办法压低关税,闪躲城镇课徵的种种税金。
「再说,未来有没有钱维修水车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就得用更狠心的方法了。」
下次可没有石磨可以没收。
「您可以想个法子吗?」
亚金的问题让赫萝看向罗伦斯,用眼神要他别太深入。罗伦斯跟著摸摸她的头,请她放心。
「我在很多城镇作过生意,见过各式各样的税目,随便都能举出几个。」
「……还是只能走这条路吗。」
「但接下来,重点就是替村民找条赚钱之道了。」
若不开源,他们也没钱赋税。
「……我们不是商人啊。」
「是啊。」
罗伦斯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每次收取新税,都会消磨艾玛莉耶心中柔软的部分。
「我也会倾尽我旅行商人的知识,提供……」
话说到一半。
「艾玛莉耶大人?」
身为领主的艾玛莉耶,从另一头小跑步奔向宅邸。双手抱著一大把东西,脚步略感踉跄。
最后,她消失在后院里。
应该是趁罗伦斯几个出门没收石磨时,出去做了些什么吧。
「领主大人怎么了?」
「嗯……」
亚金似乎也没头绪。罗伦斯觉得赫萝可能知道而看她,而她表情先是有点讶异,然后转为安慰的微笑。
原因,一进宅邸就知道了。
「大……大小姐?」
在午餐时的桌边见到艾玛莉耶时,亚金以错愕口吻称呼她「大小姐」。
「我们不是约好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吗?」
并且被她当面纠正。
而这个艾玛莉耶,则是卷起了袖子,整理她铺了满桌的东西。
那全是为这村庄带来灾害的紫色花朵。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花不好。」
艾玛莉耶说道:
「要是能找到这些花的用处,或许村人就愿意积极采收,这样就能保护水车了吧?」
她并不是只会哭哭啼啼,任凭命运摆布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只要有地方出好价想买这些花,再远都愿意送吧?」
赫萝以彷佛在说「是吗?」的戏谑眼神瞄罗伦斯一眼。
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回答。
「是啊,有赚头的话。」
这是不能退让的原则。
「那就先从入菜来试试看怎么样?我在修道院也学过香草的用法,这种花有很棒的香气,有机会做成香料。」
能轻易想到的做法,前人都想过了吧。
要泼这种冷水是很简单,可是重点是她愿意面对问题的心。
「煎大块牛肩肉的时候加上一枝,或许会很香。」
「其他还能怎么做。」
「拿来泡劣质葡萄酒之类的。」
艾玛莉耶点点头,手掂下巴说:
「这种花可以直接吃吗?」
亚金跟著咳了两声。
「请饶了我,我不想再试了。不管炖汤还是煎炒都不行。」
看来前任时期也试过许多做法,而结论是无法直接食用。
「另外,可能是因为香味太重,牛羊都不肯吃,连猪也不碰。」
若能当家畜饲料,村民早就笑呵呵地丢进花海中放养了。没那么做,自然有其原因。
「如果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调味,实际上也卖不了多少呢。」
而花是长得一望无际,一点也不夸张。
「那么,直接做成香包怎么样?在修道院也常用香草做香包。」
女子修道院中,青春少女和年长女士聚在一起一针一线缝制香草布包的情境,一定是十分地祥和又温馨。
「香包有它的市场,而且这种花的气味也确实很强。然而就算再能卖,量也不会多到能够影响到那么大的花海吧。」
同样是香味扑鼻,人会把钱拿来买香包还是面包呢?
况且香味能持续很久,不会长卖。
「如果一个城镇卖得不够多,那多走几个城镇有机会吗?」
「路上总会有下雨的日子,而乾燥花这种东西虽然很轻,但是空洞多,很占空间,我的货台又不大。如果送去另一个城镇只能赚到一杯啤酒的钱,根本就做不成生意,也减少不了花海的面积。」
艾玛莉耶不甘地啃起指甲,但她并未就此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烧,砍来当日常柴火怎么样?」
「村民没这么做,应该有他们的理由吧。」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亚金接了下去。
「村民害怕把花带过河,会让花在这里生根。而且那些花等于是火灾的象徵,堆放在家里,总是让人睡不安稳。」
这种急就章的方法治不了本。村民并不是傻瓜,前任领主又是个贤君,不会没想过。
可是艾玛莉耶仍未气馁。从不久之前,就能感到她有不谙世事的自知之明,准备竭尽所能力战到底。
「我会继续想。」
她坚定地说:
「至少我在修道院天天都在思考。」
「大小姐……」
高大的亚金频频眨著眼低语。
「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了吗?」
艾玛莉耶苦笑道:
「我现在是领主。」
罗伦斯戳戳赫萝的背,拿起一枝花。
「那么,我们就一起绞尽脑汁吧。」
话虽说得好听,但现实并不像花香那么美。四人就此在餐厅想到深夜,即使想方设法也无计可施,只是任凭蜡炬成灰而已,最后只好宣告解散。
亚金替罗伦斯点了新的兽脂蜡烛,还送上安眠药跟啤酒,可能是当今天的谢礼吧。罗伦斯便感激地收下了。
回到房间,先一步回房的赫萝开了木窗,正藉月光保养尾毛。
「好梦幻的画面。」
罗伦斯说著关上门。赫萝用牙齿咬开打结的毛,表情不怎么高兴。
「汝夸咱的时候大多没好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罗伦斯将亚金给的啤酒注入木啤酒杯,交给赫萝。
赫萝接下酒杯就往嘴送,手却忽然止住。
「可能是她抱花进来的时候拿了一部分去烧,或是早已和这村落的空气融为一体了。」
在餐厅闻了一整晚令嗅觉都快失灵的花香也混入了酒中。若在平常,赫萝也许会乐于品尝不同风味的啤酒,不过今天实在令人却步。
「唔……管他的,不是麦子的错。」
赫萝大口大口地喝,痛快打个酒嗝。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没用了呗。」
「你说紫花吗?」
罗伦斯一边问,一边为转眼见底的酒杯添酒。
赫萝怀疑地看来,刻意膨起毛茸茸的尾巴。
「不然还有什么东西没用呀?」
「这个嘛……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之类的。」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又昂首灌酒并往床一躺,但酒一滴也没洒。
「喂,迟早会洒出来啦。」
「咱早就想试试泡在酒里睡觉的滋味吶。」
「别说傻话了,来。」
罗伦斯往摆在肚皮上的酒杯伸手,赫萝毫不抵抗地交出去。
闭上的眼皮底下,思绪似乎仍在打转。
「人称约伊兹贤狼的咱,居然会为小小的花这么费神……」
「要是你两、三下就能想到赚钱的点子,我早就是大商行老板啦。」
「大笨驴。钱是靠咱的点子赚的,老板是咱才对。」
赫萝翻身趴下,下巴枕在手臂上摇尾巴。
也许是在想像坐拥金山银山,酒池肉林的生活吧。
「话说这花嘛……」
罗伦斯低吟似的呢喃,在赫萝身边坐下,摇摆的尾巴随之拍上他的背。
「如果是玫瑰就好办多了。」
「喔?」
「庆典之类的仪式常会用到玫瑰,能够一车一车地卖。像王公贵族到城镇参访的时候,人们还会在路上铺满玫瑰花瓣呢。更南方的地方,就连高级菜式和甜点都常会用上,买气好得很。」
「喔喔~」
赫萝往罗伦斯挤,想多听一些。罗伦斯也用「我也只是听来的」作前提,说道:
「贵族的晚餐少不了杏仁牛奶、玫瑰水和砂糖。尤其这三样混在一起做成的汤,是甜得令人心醉神迷,还有玫瑰的香气。他们还会用这种汤做炖饭,餐后喝点木莓酒。或是加生姜让它味道清爽一点,炖鹌鹑或鸭肉吃,据说虚弱的病人吃了很快就没事了。」
赫萝听得都忘了眨眼,咕噜一声吞口水。
在餐厅伤脑筋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还想再吃啊?唏嘘之余,食欲被挑起的赫萝表情有点滑稽,使罗伦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在拥有蓝蓝大海,夏天长达半年的国家,贵族吃的甜点更是厉害。」
赫萝的尾巴也晃得更用力,手揪起罗伦斯腰际的衣服。
「即使是采得到坚果和椰子的炎热土地,只要爬到高上天的山上,山顶一样是终年冰封。所以在闷热的夏天,贵族会派人上山凿一大块冰回去,用刀削成松松软软的雪,淋上掺了砂糖的玫瑰水,再用很酸很酸名叫柠檬的水果的皮,跟蜂蜜炖煮以后,跟蜂蜜一起加上去。」
罗伦斯用手装作器皿,并做出淋上蜂蜜的动作,看得赫萝眼睛入迷地跟著一起转。
「最后用银汤匙挖一口这种冰凉凉的甜点起来送进嘴里,喀滋喀滋地嚼一嚼,又冰又酸的蜜汁流过喉咙……啊、会痛啦!……赫萝!」
赫萝用指甲揪起罗伦斯的大腿肉用力一拧。
「……汝啊,不如我们明天就往南方……」
「不行,不能这样就走。」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的得意忘形。
「再说,那应该比蜜渍桃还贵,根本就买不起。」
「呜呜呜呜……」
赫萝立刻换成哭丧的脸,要罗伦斯尝尝她的痛苦般啃起他的脚。
「很痛!会痛啦!」
啃到一半,赫萝忽然抬起头。
「真是的,咬破裤子怎么办……」
「话说汝啊。」
「唉……又怎么啦?」
「冰往北走就有了,咱们这也有蜂蜜。至于那个叫柠檬的……就只能用其他水果替代了。砂糖的话,每个港都都买得到吧?」
在行商之旅上,赫萝也学了不少多余的小知识。
「就算有,谁要来付这个钱啊?」
罗伦斯背上被尾巴用力拍了一下。
「那玫瑰水吶?买得到吗?还是说很贵呀?」
「什么?」
罗伦斯反问时,见到赫萝眼神恍惚地念念有词,大概是正在动用至今所有知识,想做出这种冰甜点吧。
但忽然间,赫萝的眼恢复意识,还晃著怒火看过来。
「汝是觉得那个叫玫瑰水的东西,没有寒夜抱著咱的尾巴取暖来得贵重吗?」
即使是最高级的狼皮,价格也逊于鹿皮,而鹿皮逊于兔皮,兔皮逊于狐狸皮,狐狸皮还远远比不上貂皮。这样的貂皮,一张就要价一枚崔尼银币了,可是玫瑰水还得用等重的黄金来买。这样的事实,肯定会伤害到赫萝狼的自尊。
不过罗伦斯直说也不担心被赫萝咬死,是因为赫萝没注意到一件事。
「市场上卖的狼皮,连一滴玫瑰水都买不起吧。」
赫萝张大眼睛,说不出话。
不久,她的手开始颤抖,一路抖上肩膀、耳朵和尾巴。
等她咧起嘴,露出底下两颗尖锐獠牙,罗伦斯才说:
「但是呢,你知道你用来擦尾巴的东西是什么货色吗?」
「……啥?」
赫萝不厌其烦地照三餐又梳又摸的尾巴,稍微一动怒就会滑稽地膨起,尖端如玻璃束般闪闪发亮。
那样的光泽与撩人鼻头的甜香,是从何而来呢?
赫萝看看尾巴,又看看罗伦斯。
「要用你的尾巴取暖,价格可是比玫瑰水贵了好几倍,想到就头昏呢。」
罗伦斯垂头叹息,继续说:
「你用的油,在油铺是买不到的,得找药材行才行。因为不会有哪个傻瓜会用那么贵的油去烧菜。你完全不看价钱,只靠气味就相中了它,就表示你的鼻子是真的分得出东西好坏吧。想不到你竟然想也不想就选了整间药材行里最贵的东西呢。」
当时让赫萝买那么昂贵的油,正是因为罗伦斯闯了那么大的祸,所以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乖乖解开荷包,而赫萝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一般而言,那是只有贵族家的千金才会用的保养品,绝不是旅行商人会买来送给意中人的东西。
而那正是傻愣的赫萝天天用来抹尾巴的东西。
「那是制作玫瑰水的时候,收集最上层薄薄一层的浮油,再用别种油兑出来的。当然,那比不上传说里某个古代大帝国的暴君送给公主那种没有稀释,只用花瓣制作的精油。据说那用了和十匹肥马一样重的花瓣,才好不容易能装满小指尖那么大的瓶子。不过呢,做你用的香油也要用掉一整车……」
罗伦斯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
「一整车……」
「……汝怎啦?」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脸。
这时,罗伦斯猛然转头。
不是朝向担忧的赫萝,而是摇来摇去的毛茸茸尾巴。
「一整车?」
「唔啊!」
赫萝怪叫著坐起来。
而那没有引起罗伦斯的丝毫注意,他只是抓著赫萝的尾巴盯著看。
「汝、汝啊,不要那么粗鲁……抓咱的、尾巴──」
赫萝红著脸想躲,尾巴像条鱼似的扭来扭去,但罗伦斯却紧抓不放。他只注视眼前的尾巴,以飞快速度组合对这村子的所有记忆。
有燃料、有工具、有材料,一应俱全。而且不用等做出成品,效果已经有保证。更棒的是,这样的商品不占空间。
「就是它!这样一定行!」
罗伦斯总算浮出沉思之海,对赫萝大笑。
等到他发现赫萝面红耳赤、眼角泛泪时,已经太迟了。
「汝这个大笨驴!」
脸上狠狠吃了赫萝一巴掌。
不过即使滚下床铺,罗伦斯也不改笑颜。
「这东西一定会大卖特卖啊!」
罗伦斯叫著跳起来,不顾赫萝哀怨地注视被他抓皱的尾巴,一把握起她的手。
见他这么激动,赫萝有点害怕地缩缩身子。
「而且,以后你也不用怕没东西保养尾巴了!」
尾巴才刚受虐的赫萝还来不及回嘴,就被罗伦斯踉跄地拖下了床。
「汝、汝啊!汝啊!慢点!」
「快点,还磨蹭什么,走了!」
罗伦斯拿起置于壁烛台的兽脂蜡烛,开门说:
「救人又能赚大钱的机会来喽!」
赫萝不敢恭维地叹气,但没有甩开他的手。
摆出「又来了」的表情后,脸上多了点欣喜的笑容。
这种香气四溢,油分多到夏季光是日晒就会起火的花,长得是无边无际。
在这样的花海中,一行人一一放置形状有如压扁陶壶的细颈铜制酿酒锅、黏土,以及艾玛莉耶的父亲热衷收集的玻璃瓶。
起火之后,燃料花田里要多少有多少。
当这些东西全部凑齐,为村庄带来灾厄的紫色花海即可成为赚钱的财富之海。
「这样可以吗?」
领主艾玛莉耶卷起了袖子,用黏土封住酿酒锅的口。锅里装了河里打来的水,以及满满的花瓣。
「接下来,把它跟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仔细接合黏土,斜立窄口玻璃瓶。原本做这件事,该请玻璃匠打造一副专用的管子或铜管,但现在没那种时间,只能将就点用。
要做,等确定成功以后再做。
「那么,我要点火了。」
代表村民之声的村长,不安地这么说。村民们不知用酿酒锅煮花有何用处,都远远地观望,表情愈看愈怀疑。
步骤和工具应该都对,只等结果了。
罗伦斯专注地看著火堆点起火苗,而已将花朵摘除的茎叶随之著火,漫出青烟。
「然后呢?」
站在身旁的艾玛莉耶期盼地问。
昨晚罗伦斯说出想法后,艾玛莉耶的兴奋也不逊于他,马上就一手拿著镰刀往花海冲,亚金好不容易才拉住。后来似乎是乐得睡不著,黑眼圈浓得像炭痕。
虽然代表权威的领主挂著难看的黑眼圈让亚金看了直摇头,但尽管如此,艾玛莉耶依然是活蹦乱跳。
或许她只是外表文静乖巧,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喜欢深思吧。
「水滚以后,蒸气就会跑进玻璃瓶,这时要浇水让它冷却。」
受召集而被迫搁置农活的村民们不甘愿地提著木桶,在一旁待命。
「就快了……你们看。」
玻璃瓶里开始起雾。在罗伦斯一声令下,村民们无奈地将打来的水往玻璃瓶泼。
「这么一来,冷却的蒸气就会变成水。」
在酿酒锅咕噜咕噜的煮水声中,浓浓蒸气接连不断地进入玻璃瓶。现在虽是春天,河上游的山仍积著厚厚的雪,河水冰得很。每一泼都能确实冷却玻璃瓶,闪现里头的状况。
「里面的水愈来愈多了……」
艾玛莉耶说到这惊呼一声。
「水面上……有油?」
「看来是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口附近,浮了层油膜的水徐徐累积。
炉周围弥漫著浓浓的花香,深盖兜帽的赫萝手按口鼻。
注视村民反覆进行同样作业一阵子后,罗伦斯伸出手,要取下玻璃瓶。
但遭到亚金的制止。
「往后要无限重复这工作的人,是我自己。」
又或许是不希望客人因此烫伤吧。
一个微笑后,罗伦斯将位置让给亚金。
亚金用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抓住玻璃瓶并小心剥除黏土,不让水外流。
「哇!」
「好香啊!」
瓶口顿时涌出浓烈香气,连周围村民也不禁惊叹。
对著太阳照瓶身,还能清楚看见油水分层。
接著,亚金将瓶口拿到主人艾玛莉耶面前。
艾玛莉耶用手指抹下点油,擦在事先准备的布上。
「……天啊。」
而她吓呆了似的,只是短短这么说。
「制造香油需要大量的花,不过这里应该没有缺花的问题吧。像这样气味这么强的香油,药材商会再用油大量稀释,一瓶当好几瓶卖。对我这样的旅行商人来说,只要带一小瓶原油走就好。这样一来不怕下雨,二来又不占货车空间。」
虽不知价格能订多高,但是量多到不怕薄利多销,香味也确实出众。
原本只能当杂草割除的东西,现在已值得村民寄托希望。
「要说问题的话嘛。」
正闻著布上香油的艾玛莉耶、亚金、赫萝和村长听见罗伦斯这么说,都转过头来。
「煮完油的当天晚上,不管吃什么都是满满的花香吧。」
这玩笑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亚金还拍手说:
「旅行的智者把宝贵知识带来我们村子了!此后,我们要跨越神降赐的考验,把这片花海变成福音!」
要收割的紫花满坑满谷。与其摘下花朵再拿茎叶去烧,不如乾燥后再处理更有效率。
而且,村民们还有正常农活要忙,花过季就要谢了。
没时间可以耽搁。
村民们立刻兴奋得议论纷纷,而罗伦斯拿出过客的样子,默默后退一步、两步。
这时,肩膀撞上了人。
「哎呀。」
原来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还不错吧?」
这时挺胸自夸个两句,应该不为过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兜帽盖到鼻子的赫萝没辙一笑,随即不客气地扭身往罗伦斯肚子揍一拳。
「呜噗!」
「这是替咱尾巴报仇,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怎么痛,罗伦斯还是吓得弯起了腰。
赫萝窥视他因而接近的脸后,露出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的骇人笑容,说道:
「汝欺负咱尾巴的这个仇,咱永远也不会忘。」
「别、别这样嘛……」
「所以──」
赫萝忽然凑了过来。
「以后要更用心保养咱的尾巴喔?汝现在是这土地主子的大恩人,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啊?没有啦,还不知道好不好卖呢……」
「够了,汝还想在夜里继续睡个暖呼呼的好觉呗?」
泛红的琥珀色眼瞳亮得有如炖锅中的水果。
原本是以为有便宜能捡才来到这片土地,结果这次钱包好像也没机会吃个饱。
「……想。」
罗伦斯老实答话后,赫萝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眯眼一笑。
接著说:
「那咱可要定期从汝的钱包挤出点油水才行。」
「……」
低头一看,赫萝正开心地勾著他的手。
村民们匆忙做起各种准备,亚金和艾玛莉耶热切交谈。
他们俩注意到罗伦斯与赫萝的视线而转过头来,受两人感染似的堆起满面笑容。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来的救星!」
对此一言,罗伦斯只能苦笑著轻轻挥手。
另一只手被占有欲强的狼紧紧抓著,不让别人抢走。
「哪是神派来的,只是被以前称作神的人当下人使唤而已啦。」
罗伦斯低声自嘲。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替别人效劳吗?」
赫萝这么说,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来摇去。
罗伦斯仰起头,望向冬去春来之际的优美蓝天。
这是发生于无垠花海,身体都要被风吹甜的往事。
◇◇
在尘味浓厚的仓库前,罗伦斯和赫萝总算从小瓶中喷涌而出的记忆中苏醒。
香油的效能似乎丝毫未减。
「我想起来了,缪里那丫头对这小瓶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嘛。」
「因为不能吃,闻起来再香再甜也没用呗。」
缪里年纪太小,还不懂品味花香之乐吧。
「不过石磨的藏法,倒是让那头小笨驴深有启发的样子,所以很可能会藏在咱们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独生女缪里爱捣蛋胜过吃三餐,对于寻宝或冒险故事更是无法抗拒。
「真不晓得是像谁喔……」
「应该是同样无法抗拒金银财宝,什么都想塞进钱包的汝呗。」
「我看是会从粮袋里挑出肉乾最好的部位藏起来的某个人才对吧。」
「大笨驴,是汝。」
「哎呀呀,贤狼也有看不清的事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罗伦斯和赫萝我撞你、你撞我地重复著类似对话,从仓库齐步走向主屋。斗嘴归斗嘴,两人的手仍紧紧相系。
走过的路,留下了一股甜蜜的香气。
但似乎不是花香,而是另一种气息。
或许,那就是所谓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