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W.Arms」(2 / 2)
「认为一二三会回家?」
「前后说不通喔。」
最常用的两种说法都碰了钉子,让菜菜美急得发慌。
见到她那副模样,使我不知所措的澎湃恐惧逐渐变得稀薄。那与我对轻飘飘的厌恶与排斥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是同样的感觉。
也许人们所说得到安宁,就是这么回事吧。
「……」
我知道,这会让我思考一些略为艰涩的事。
再度见到菜菜美时,我的意识因被迫面对困难与现实而几乎错乱。使尽全力维持意识的我被弄得疲惫不堪,还以为会就此腐坏。倘若我心目中的姊姊和轻飘飘,是构成我世界的重大要素,当它急遽改变,自然等同于世界末日。
可是菜菜美追来我的藏身之处,卷起了不一样的氛围。
我们之间的对话仍在昨天的延长线上,顺着松弛的绳索传递。
日常生活依然持续,且平顺得令人错愕……但感觉还不差。
菜菜美如「树腕」背景般蠢动的眼与舌,终于安定下来。
找到答案了吗?当我才这么想而注视菜菜美——
「我希望一二三会回家。」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正确答案。
能找到可以流畅连接前后文的词语是很好,不过那让我有点害羞。
希望啊……希望。她对我有那种想法啊……对我……
还以为会对我投寄希望的,只有父母而已。
而我却无法使他们如愿,赖活到了今天。
现在,我再一次与这我所不配的深厚感情重逢。
这次,我能满足这份感情吗?眼角细细颤动起来。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家吧。」
对,既然这样——
或许我办不到,可是从前的我还是有这份心意。
为了姊姊,为了尽弟弟的角色。当时的心情,仿佛就要冰释。
我决定不再问她怎么会画出那张图,宣告回家。
一旦知道了,我一定又会逃走,被她追上,转过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
那或许能解开谜团,找出答案。
但让我下这决定的是图画纸,以及我所画的无数张图。破坏那气氛的近似罪恶感的感觉,比什么都使我难受。我情愿不要真相,也不想再尝到这种滋味。
我拒绝破坏,企图以此获得些新的事物。
并满怀自信地,将这视为一种成长。
菜菜美开心地接受我的答覆,对我伸出小小的手。
这构图刺激了过去。
与从前抬头看姊姊牵我时同样的感觉,窜过背脊。
它在全身各处流动,自由得令人不安,但我并不反感。
离开公园后,我回到大街,路上又遇到那募款的少年。他一看到我就说:「我们需要您的捐助。」要求我再捐一点,脸皮真是厚得令人钦佩。
不过这次我没话问他,爽快地视而不见,直接通过他面前。
在大街前进的途中,我对走在身旁的菜菜美说了些话。
现在没飘绒毛,路上车声隆隆,便稍微加大音量。
「菜菜美,其实你和我的姊姊很像。」
菜菜美歪起头——不,是像平常那样地前倾,注视我的脸。
「所以我常常会吓一跳,觉得你跟她真的很像。」
我告诉她,昨天的反应只是因为这样。
每一部分都不算正确,还有很多没说清楚。
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样已经袒露得够多了。
听我这么说之后,菜菜美会说什么呢?
会说「那当然,因为我就是你姊姊」吧。我屏息以待,结果——
「那是我的地位比一二三高的意思吗?」
「才不是。」
差点就被她骑到头上了。
我才不要被这种矮冬瓜神秘生物当作是弟弟呢。
菜菜美遗憾地噘嘴,可是感觉还不错。
话刚说完,绒毛也开始飘了。
瑞奇见到一眼望不尽的绒毛,乐得在路上轻巧地蹦蹦跳跳。这东西明明很常见,到底有什么好高兴?之前不是才在头上顶了一大团绒毛,变成白色爆炸头吗?清那些跟毛整个缠在一起的绒毛,真是累死我了。
「我推测,瑞奇喜欢绒毛。」
追逐瑞奇的菜菜美不嫌忙地甩着头说,分不清她身旁的绒毛是从天上飘下来,还是从头上甩出来。
「对呀,它好像很喜欢会动的东西。」
「所以我推测瑞奇也喜欢我……是吗?」
菜菜美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我。那略显害怕的表情,令我有些意外。
「我想,它应该满喜欢你的吧。」
否则它就不会和你一起行动了。菜菜美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微笑。不知为何,那使我轻抚她的浏海。
我从没有不由自主地伸手的经验。或许,我的精神状态正稳定地偏离正轨也说不定。
「我认为,一二三喜欢我的头发。」
菜菜美对我如此评论。是因为我之前也摸过吗?
「呃,我只是……」
我不着边际地含糊其词,同时菜菜美伸长脖子似的靠了过来。
我不禁随那动作后退,抬起头。
并因此发现菜菜美的影子大得不可思议。
有个甚至能一口吞噬我与马路的高大立体物,将夕阳咬得粉碎。
影子?
什么的影子?我迟钝地仰望,还以为是云遮蔽了阳光。
声音随后逼近。仿佛是有形的声音,带着方角,猛扑而来。
紧接着,声音的团块吞噬了菜菜美。
「…………………………呃。」
那是一辆挡风玻璃盖满绒毛的卡车。它偏离道路冲上人行道,将菜菜美与路——
撞个稀烂。
「…………………………啊。」
就在一旁的我也遭到波及,震得连人带轮椅,还有瑞奇,都摔在人行道上。
这过程中,我的意识没有中断,两眼紧盯着卡车不放。滚动结束后,我朝风吹的来向望去。
浅白、静谧得令人郁闷的绒毛四处飘散,其中掺杂着一些黑色。
车头撞烂了的卡车,冒出些许黑烟。
就连那些烟,都被绒毛团团包围。
我错愕得动弹不得,瑞奇被车祸吓得乱了方寸,在一旁穷打转。
毁坏的人行道碎片,甚至散落到我的脚边。
眼前、背后,都看不见菜菜美。
绒毛有如遭到分解,飘散成一根根细小的白丝。那样的幻觉,在我几乎也染成全白的脑袋里留下深刻的轮廓。菜菜美还在,她还在那里。姊姊她,在车底下。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不信邪无视交通规则,结果又撞车了吗?那不重要,知道了也没意义。可是——
「……为什么?」
姊姊……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无法接受。往视线上猛然闪去的闪烁光点,将我的意识打成蜂窝般坑坑洞洞,无法集中于车祸现场。眼中所见也漫入记忆中——失去姊姊的记忆。
在桥墩毁坏的姊姊,滚来的头颅,捡起头颅时感受到的重量。
我赫然看向掌中。
没有姊姊的头,她不在这里。
错了。菜菜美……姊姊,还在那里。
「……姊姊……菜菜美……菜菜美……姊姊……」
倘若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姊姊注定要从我眼前一再消失。
我就要在这一刻,放弃命运的作用。
当姊姊头颅的重量重返手中时,我不禁呐喊:
「姊姊!」
脱口而出的字词掐碎了意识,驱动肢体。
一回神,我已蹬开了轮椅、地面与命运。
脚底为助跑而狠狠踢开轮椅,贴上地面。像是要一并踩平遍布后脑的刺耳噪音般,不顾一切地奋力踏过绒毛、马路,腰和大腿猛烈屈伸。
「姊姊!」
我没有余力注意向后滚去的轮椅有无损坏,一口气冲到车边。找不到姊姊的一形一影,全都是这辆车在妨碍我,都是……是这辆车……在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姊姊。」我一拳砸毁车灯,再往保险杆槌去,一拳又一拳地殴打。有个东西破了,是我的手。管他的。我踏稳脚底高举手,将握紧的拳整个砸下去,朝敲出的洞塞进瓦解边缘的手指,试着将它掰得更大。姊姊……姊姊她就在这辆车底下。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我扯下一个零件扔开,继续槌打下个部位,敲碎了就抓住它拔出来,然后重复同样动作。直到抵达姊姊身边……直到见到她,否则绝不停止。
姊姊在哪里?姊姊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什么表情?
姊姊她……在等着我吗?
「姊姊!」
我每一次呐喊,都期盼她能回答,期待有所回应。卡车就像被啮齿类动物一拥而上的食物,溅散着金属片,逐渐解体。这个过程也反噬了我,使我与它一同粉碎。但我毫不在乎,不停地挖空货车。
我确信,我的双手就是为此而生。
眼中猛烈爆出高热,警告似的将视野完全染红。我以折断的手指拨开那深红的洪水,咬碎不停飘下,将我好不容易挖开的洞填满的绒毛。不管是红是白,都不准遮掩我的视线。黄昏和绒毛,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揪住内部配线不停又扯又掰,终于清出一个大裂口。
当裂口内外相连的瞬间,有东西飞了出来。
大量绒毛淹没了我的头,堵塞呼喊姊姊的嘴,扫过我向天飞升。我仓促转头望向绒毛的去向,只见它们在车头撞毁而向前倾倒的卡车顶上,舞动起来。同时挟卷天上飘来的绒毛,开始凝聚。
如漩涡般旋转聚集的绒毛中央,逐渐隆起一团人形。
从曾经见过的现象中产生的人形物体,与菜菜美有同样的轮廓。
甩乱的头发散出朵朵绒毛,白色睫毛震颤着,揭露眼瞳。
「……姊……姊?」
那是用了什么魔法?分解成绒毛的身体,正重新建构。
除右手以外,全都恢复原状。
而退去激动发狂,放开卡车零件的我,左手断折,十指也几乎无一完好。这些都报废了吧。当我检视自身的伤势时,左手无力地裂开,落在地上。想捡,身体却不听使唤。
除了伤之外,十年来不曾实际活动过的腰和腿也全都猛烈剧痛。脚踝更是退化得令人联想到城外那艘火箭,率先哭号着弯折,使我跪下。
在车上复活了的菜菜美,现在只等着右手完全再生。她似乎根本没有伤口,断臂缺口没有喷血之类的现象,只有零碎绒毛碎屑在那儿周围飘动。好像也不觉得疼痛,笔直地俯视着我,动也不动。
菜菜美的再复活依然持续。原本无序的绒毛聚集在她身边,像起了一团雾。绒毛涌向残缺的右手,逐渐形成手臂末端,没花多少时间就重建完毕。最后她检查重建的成果似的,随意地快速动了动手指。
「……」
那该不会……只是一个新的轻飘飘吧?
那是菜菜美。即使被辗碎也毫发无伤。
告诉我,我的行为终究是白费力气。
让我明白,只是平白弄得满身是伤而已。所以我才讨厌傍晚。
目睹菜菜美复活的我的手,不可能再生。
这家伙果然不是人,是不是生物都很难说。
「……」
这么说来,其实我也一样。
好久没看过自己的内部了。
断裂的缆线迸出短路火花,破损的零件碎片在裂缝间翻动,感觉很糟。换了这机体以来这么多年,它已破旧得无处修理,我也没能力更换。同时,我勉强使用脚部,使得躯体的中枢部分陷入过热状态。
弄得整个人,随时都会突然故障似的。
……不。
也许我从十年前就故障到现在了。
菜菜美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左臂的断面。不知那是因为她知道这副身体意味着什么,还是把惊讶藏在心里。想到这边,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主动提过这件事。
菜菜美跳下车,踏上地面,来到我面前。
「我……」
菜菜美的嘴那么动之后就在那里停下。从这自称,我可以确定她是菜菜美。
对此,我的感觉有如一大团残线,要理也理不出头绪。
开始沉没的夕阳,在我与菜菜美身上烘托出阴影。
机械组成的人偶,与绒毛构成的人形物体,面对面相视。
到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彼此。
「……你真的好小喔。」
都跪下了,视线还是和我一样高。这娇小使姊姊,现在,我,终于交集。
绒毛不停飘落,以白色填满我俩之间。
这颗星球已经没有人类。
是我们亲手毁灭的,所以无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