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1 / 2)
「大哥哥!快起来!」
缪里喊醒了我。
我迷糊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还在船舱里,四周黑压压地一片。
是靠港了吗。除非有紧急需求,不太可能会在夜间出航才对。猜到一半,我感到整个人漂浮起来,有如船摔进了坑洞。
紧接著是一次沉重的冲击,地板一反前态急速上升。
「找地方抓好!」
船舱里到处是大呼小叫,而船又落入深坑。地板大幅倾斜,堆放的木箱和麻袋捆一起滚过来。尽管大多都是空的,直接撞上了还是有可能受重伤。
真正使我站不稳的不是摇晃,而是不知发生何事的恐慌。我下意识抱紧缪里的肩,寻找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在船舱里简直是瓮中之鳖,只能往上跑。
在猛烈摇晃的黑暗中,我好不容易摸到梯子边,让缪里先上去。
这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随即稳稳地爬出去,成天看书的我还得请她拉一把。结果一钻出甲板,狂暴的风雨就从旁砸在我脸上。
「再绑紧一点!」
「再一个过去抓舵!死也不能放手!要是跑到西边去,就要一路被冲上外海了!」
甲板上有如地狱。
雨势大得宛如船只误闯瀑布底下,天空布满煤炭般的黑云。闪电一阵阵地照亮黑暗的世界,清楚映出诡异的漫天云褶。
我看得目瞪口呆时,有个紧抱著船桁的人对我奋力大喊。
可是喊声遭雷鸣掩盖,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紧接著,一道猛浪越过护栏直扑而来。
洗刷甲板退去的浪,以强得我以为脚会折断的力道扫飞我的脚。有如岩堆的水团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抱著缪里滑到另一边护栏。
背后猛力一撞,随后全身又浸淫在飘浮感之中,瀑布由脚往头流泻,最后脸冷不防撞在地板上。
我咳得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时有人在我耳边大喊:
「大哥哥!站起来!」
缪里的声音使我睁开眼睛,只见浑身湿透的缪里两手紧抓著我的右手。
「抓住缆绳!」
缪里随他人的呼喊连忙四处张望,而我立刻动作,伸手抓取就在身旁的缆绳。同时拉回缪里所抓的右手,用腋下和胸部尽一切力量抱紧那细瘦的身躯。
随后船头往下一掉,咸涩的激流刷过全身,我连觉得冷的余力也没有。就连眩目电光挟带的雷鸣,也被打上甲板的浪涛声抹消。
到这一刻,我总算了解这艘船是处于什么状况。
船误入暴风雨之中,如落叶般随波逐流。
「没事吧?」
我对怀里的淋湿小猫问一声,而她尽管咳个不停也仍点了头。
「大哥哥,你不要……又掉进海里喔!我不想再跳下去了!」
那贫嘴的话使我莞尔一笑,轻吻她被海水冲过的饱满额头。
「寇尔先生!缪里小姐!你们还好吗!」
这时有个人大喊著,在漂来晃去的船上健步如飞地跑过来。
那是身材圆胖如酒桶,德堡商行的商人约瑟夫。
「上天保佑。」
话声刚断,约瑟夫要保护我们不受下一波海浪侵袭般掩住我们,待水退去后说:
「这里很危险!两位请快点下去!」
然而船员们全都九死一生地拚了老命坚守航线。
当我想问有没有任何事我帮得上忙时──
「快点下去,和小伙计一起把灌进船舱的水捞出去!然后把压船酒桶里的水倒掉,找绳子几个一堆地紧紧捆在一起!这样万一船底破了,也能提供一点浮力!要是真的不行了,就抓著浮桶求神垂怜吧!」
运气不错,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我们要想办法不让船漂到外海去!等下一次海浪过去就赶快跑下去!」
船向下一沉,闪电照出远在头上,好比崖头的波顶棱线。
转眼间,船又往上一升。还以为会被拋上天时,甲板又被狠狠刷过一次。
「趁现在快走!」
我脸也不擦地抱紧缪里的手走过甲板。
一扶住船舱口,她就轻巧跳进去,连梯子都省了。
我当然模仿不来,下梯子到一半就被海水迎头浇灌,最后脚底打滑,摔个四脚朝天。
「大哥哥少了我就真的不行耶!」
缪里的嘲笑其实一点也没错。因为有缪里陪伴我,我才能走到这一步。我拉她的手爬起来,照约瑟夫的话去做。
船每次倾斜,货物就成了不听话的狂牛。虽然常有人笑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我在温泉旅馆其实做了不少粗活。我用力踏定双脚挡住酒桶,缪里就用咬的拔下木栓。再来只要让酒桶任海波翻动,里头的水自然会流掉吧。
这段时间,我继续在满舱打滚的货物中找出空酒桶并使尽力气按住,用缪里找来的绳子三个绑在一起。
一旁,小伙计和其他乘客将装满的水桶从更下层船舱接力往上送,从船壁窗口倒出去。尽管灌进来的看似远比倒的多,也不能坐以待毙,谁都没有怨言。
绑完酒桶,我也加入倒水行列。水桶看来很轻,但我很快就发现那是天大的误会。要在摇得人仰马翻的船里将重得像装满铅块的水桶交给身旁的小伙计,还得尽量不让水洒出来,我怎么也做不好。失败四次以后,我被赶到船底下泡在及膝海水里捞水。
然而个子高,以前又经常在旅馆浴池里放水的我,说不定比较适合这个位置。我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接过上头送来的水桶,打满水送上去。不时的电光,替我照出接水桶的人就是缪里。
她接过装满的水桶又送空桶下来,与我节奏完全契合,一次也没耽搁。虽然海水仍不断灌进船底,脚下木板另一边就是死亡的国度,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不知捞了多久,捞到脑袋无法思考,只有手仍机械式地动作。突然间,我往下摆的木桶撞上地板,把我震回了神,才发现水不知不觉已经退了。
船还是很摇,但不像先前那样天旋地转。看来暴风雨不分山海,都是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似乎已经熬过最危险的时候了。
一这么想,船稍微一摇就把我晃倒,当场瘫坐。
手掌手臂都充血发胀,光是爬到梯子边就费了好大的劲。
这时有人爬下来,往我头上盖了块湿答答的毛皮。从毛的长度,我马上就认出那是什么。
「大哥哥,还好吗?」
缪里跳过我头顶来到船底,用力抖身甩掉尾巴的水。
仅仅见到这模样,我几乎榨光的力气又回来了。
「我……还好。重要的是……」
我伸出以为再也动不了的手,抓住缪里伸来的手。
「你没事就好。」
面对笑嘻嘻的缪里,我拚命挤出一点身为兄长的尊严,咬牙站起。
「走,回上面来吧。待在这里会感冒。」
虽然船底的水浅得捞不起来,但总归是冰冷的海水。坐在水里,不一会儿就会全身发冷。等缪里耳朵尾巴收好,我借她的手软趴趴地爬上梯子,返回船舱。
刺眼的夕阳光射入舱中,令人好气又好笑。
累瘫了的小伙计和乘客像打捞上岸的鱼,到处东倒西歪。约瑟夫像船长似的一面跨过他们,一面折手指清点人数。一发现我,就笑容满面地恭贺平安。看样子,没有任何人因为这场暴风雨跌进海里。
暴风雨使航道大幅偏离预定,不过他说附近就有港口可以停靠。
「真是多灾多难。」
我倚著墙这么说,并脱鞋倒水,从衣服拧出的水也哗啦啦流了一地。坐在身旁的缪里一头湿发被夕阳照得发亮,露齿而笑地回答:
「这不是灾难,是大冒险。」
只要是这少女所到之处,再怎么不可理喻的环境都会变成目眩神迷的冒险舞台。
那太阳般的耀眼光辉使我眯起眼,纾解最后的紧张。
「我睡一下。」
「嗯。」
缪里拿我拧乾的外套当被子,理所当然地盖住我和她自己。还拨去沾在我脸颊上的头发,毫不害臊地亲一下。
摆明趁我没力闪躲时占我便宜。
「晚安喽,大哥哥。」
即使心里埋怨,我仍拉宽外套,让缪里多盖一点,然后敞身入睡。
结果,我们的航道似乎往西偏了很多,来到名叫迪萨列夫的港都。用不确定语气,是因为潮湿的船舱反而令人愈睡愈累,几乎昏死。而缪里早就恢复精神,到甲板上向船员打听消息。
「大哥哥大哥哥,听说这个港都很大耶。」
「这样啊。不过……好像离原本的目的地很远。」
我看著岛国温菲尔王国和海峡另一边的大陆港都一带地图,无奈低语。迪萨列夫几个字,位在温菲尔王国最北端。
「我们本来要去的是……阿蒂夫吗?」
缪里从旁窥视地图并这么问。
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阿蒂夫港,而是温菲尔的另一个港都劳兹本。
「那个金毛不是只有叫我们去那边吗?不去也没关系吧?」
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她口中的金毛,是身负温菲尔王室血脉的贵族──海兰。她不仅信仰虔诚,还兼具勇气与智慧,彷佛天生就是要来这世界领导人民的优秀人物,可是缪里怎么都看她不顺眼。
她怀疑我对海兰的敬意,其实是其他感情。
海兰是个不畏风霜的美丽女子,的确有种缪里所没有的魅力。
「怎么能不去。她特地指定地点,就是因为有相关的动静啊。」
北方岛屿所发生一连串的事,我已在出发前一周就写信请快船送给海兰。
我们继续留在凯森等回信,并于大约两天前接到,当下就立刻启程。
「哼~好啦,当我没说。去没见过的城镇也挺好玩的。」
在深山村落纽希拉,缪里总爱缠著温泉旅馆的客人问他们打哪来,请他们画地图。这样的她,到新城镇自然是不会无聊吧。
「对了,你以前去过的城镇在哪里?」
「这个嘛,比劳兹本南边很多。」
指著地图聊著聊著,船很快就抵达迪萨列夫港了。
在上甲板前,从船舱里就能透过海鸟的叫声听出这个港有多热闹。被缪里催赶著登上甲板之后,见到的是比阿蒂夫还要繁华的街道。这里似乎是王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港,相信至少能好好吃一顿温饱,也不必在湿淋淋的船舱里过夜了。
我在徐徐进港的船上远望,发现不少船也是整个湿透,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的船桁歪斜,船员们瘫坐在破帆底下休息。看得出那些船也都遇上了那阵暴风雨而躲进这座港,或是运气好漂过来。
约瑟夫的船从据传为崇拜黑圣母的海盗根据地──北方岛屿地区,送我们来到这里,在这当中看起来特别勇猛。
为此夸赞他们,他们却谦虚地说自己是北方大海磨练出来的水手,暴风雨又容易远远就察觉,因此得以提早避开真正的危险才能安然渡险。
在这个温菲尔王国与教会对立,近期内恐将发展为海峡战争的状况下,能笼络这群北方水手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而且这一切,都是缪里的功劳。
就在我自豪地转向身旁少女时,望著港边风情的缪里却抓住我的手,力道强到让人疼痛。
害我以为她看出了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了?」
结果缪里睁大眼睛,眼泛泪光地说:
「有羊的味道!」
紧接著,是一阵来自肚皮下的巨响。
悠哉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能在这乱世中屹立不摇的人,肯定都拥有一颗这样的心。
我也回握起缪里的手,吸入满腔挤满人和船的港口空气。
「希望有点热的能吃。」
缪里看著我,露出连夕阳都要自叹弗如的笑容。
若问港都迪萨列夫最醒目的地标,一定是那巨大的海角,不会有第二个。形似天鹅昂首,以宽广双翼守护其脚边的港都。
海角上建有高耸的钟楼与大教堂,吊钟旁边烧著篝火,据说一刻也不会熄灭。大多数遇难船只都会紧抓最后一丝希望,从各地往这里汇聚。
而且这座港深若无底,可以停泊大型船只,自然比阿蒂夫活泼不少。从王国北部送来的羊毛羊肉与其加工制品,以及用其盛产的泥炭所蒸馏,烈到点得起火的王国名产酒,都是从这里出口,来自南方的葡萄酒、小麦等各式进口货物也会来到这里。尤其酒类交易量更是惊人,到处都堆放著烙有酿酒厂徽记的酒桶。
既然满街都是酒,还能养羊,岂有不喧嚣的道理。况且这里的风没有北方群岛那么强,又不怎么冷,正适合在户外饮酒作乐。
在这个夕阳就要落海的气氛中,户外行人似乎更纷杂了。
「缪里,不要走散喔。」
紧盯著前方约瑟夫带路的背影,像平时那样要牵她的手时,才发现那个少女不在我身边。
我赶紧喊住约瑟夫,来回左右张望,终于在串烧摊贩前找到她娇小的身影,彷佛恨不得一头跳进那刺鼻的油脂味和令人垂涎的烤烟里。
在缺乏土地草木的北方岛屿地区几乎看不见羊,连猪鸡也少。虽然偶尔会有渔民分享一些刚捕到的海兽,可是肉质散得像灌了水,腥味又重,不怎么好吃。
而温菲尔王国的羊则是举世闻名,就连尽可能避免吃肉的我,也为那一咬下就会流出鲜美肉汁的羊肉串直流口水。
缪里没等我叫人就转过来,那眼神更是教我难以抗拒。
「啊咕!好烫!啊呼!」
「哎哟,不用那么急啦。」
缪里当然不会听我的劝,将热腾腾的羊肉塞个满嘴,吃得都快哭了。说不定是真的在哭。
无论如何,那都无疑是代表和平的画面,使我会心一笑。
能吃到这样的美食,也得感谢神的恩宠。
再加上陷入暴风雨也能安然脱身,有需要抽空去大教堂彻底祷谢一番。
「来,两位这边走。」
约瑟夫也笑呵呵地看著我们的互动,接著带我们来到中央干道边的一角、城里特别气派的一座楼房。这里是约瑟夫所属商行──德堡商行的会馆,我们要在这里借宿一晚。
面向大道的卸货场相当宽敞,足以容纳一栋小豪宅。因日暮而半掩的巨大木门后,仍有许多商人在忙碌工作。
会馆正门就在卸货场边,威风八面,丝毫不逊于大木门。门边挂有德堡商行的徽旗,还点了篝火。出身自深山温泉乡纽希拉、见识尚浅的缪里,目瞪口呆地仰望商行会馆,说不出话来。
我也因为这会馆实在太宏伟,开始担心我们两个这样的旅人是不是真能在这过夜。
「大哥哥,我们会不会被赶去马厩睡呀?」
毕竟我们的衣服还是一身湿,海水的腥臭味也开始发威了。
只要意气风发地走入会馆的约瑟夫替我们好好解释,应该是不会有这种事才对。但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放不下心。等在门口,往来商人与工匠的视线让人有点难受。
就在寒风吹得缪里打喷嚏,我脱下风衣给她披上时──
「哎呀呀,欢迎二位大驾光临!」
正门豁然开启,一名年轻绅士走了出来。他浓密的金发梳整成漂亮的波浪,十足的贵族样,且不像靠双腿赚钱,终日与天平为伍的一般商人,而是专门调兵遣将的典型大商行主管形象。这样的人物脱下漂白如新的手套,热情地与我握手。
「我叫艾德温‧斯莱,是这所会馆的负责人。」
「啊,失敬失敬。我名叫托特‧寇尔,这位是──」
「我叫缪里,受您照顾了。」
她难得这么恭敬地打招呼,是看在柔软床铺和温热晚餐的份上吧。
斯莱也和缪里握握手,接著就请我们进门。约瑟夫还要打点补给物资的事,和斯莱说了几句话就往卸货场走了。
我们就这么被斯莱带进屋内,装饰在石砌门廊的甲冑、巨大毛织壁毯看得我们是瞠目结舌。气氛与阿蒂夫会馆截然不同,简直是贵族宅邸。候在走廊两旁的制服女佣,演戏似的列队敬礼。
一眼就看得出这所商行的营收是多么可怕。
穿过走廊,来到看似与卸货场相连的大厅。里头是司空见惯的办公室,摆满一列列帐台。小伙计抱著羊皮纸叠跑来跑去,年迈商人们振笔疾书。
「先换套衣服吧,两位真是狼狈。」
真的很凄惨,斯莱的玩笑说得我都有点害臊了。
这位外表颇为年轻的会馆负责人,向绣了羊图案的大壁毯下工作的人打声招呼,以恭敬手势指示我们。
「麻烦给两位贵客准备几件衣服。」
那人往这一瞥就转身打开直至天花板的柜门,里头堆满布匹,彷佛全世界的好布都在里头。
「那么,我带二位到房间去。」
出了大厅,地板就从铺石成了木板,楼梯设有精心拋光过的铜扶手,嵌于墙面的烛台点著散发柔光的蜜蜡烛。
孩提时代造访王国那时,还因为羊毛输出困顿而景气黯淡。这种事也是说变就变呢。
「话说寇尔先生,我还真想不到您会来到本会馆呢,简直是神的安排。要是迪萨列夫周边的迷途百姓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大批涌进城里争睹先生您的风采啊!」
上楼途中,斯莱这么说。
「您真爱说笑。」
我苦笑回答,结果斯莱止步转身,表情严肃地摇摇头。
「鲁维克同盟的大船北上之前最后一次补给,就是在我们迪萨列夫做的。虽然他们隐瞒了真正目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船上有位高阶圣职人员。大家都在猜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呢。」
斯莱口中那艘船,就是与王国对立的教会为拉拢北方海盗而派出的船。船上载著堆积如山的黄金,打著收购奴隶的名义,要将那些穷苦人民当作人质。
「所以有很多人奉各大商行之命到北方去打听风声,还在那里目睹了奇迹。傲慢的南方大商行和大主教触怒了黑圣母而遭到天谴,真是报应啊!」
斯莱激动得像个孩子,举起双手大笑,接著以快得脚底能磨出「啾」一声的速度转身,继续带路。
「当时,他们打听到除了统驭北海信仰的修士之外,还有另一位圣职人员在其中奔波,但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是约瑟夫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寇尔先生您。」
即使斯莱具有贵族的优雅身段,走起路来还是跟商人一样快。
他匆匆大步前进,忽然停在一扇门前。
「而且您还是与王族海兰殿下携手翻译圣经俗文译本,给阿蒂夫贪婪教会的主教尝到正义之锤的滋味,为百姓点燃启蒙正确信仰第一把火的大英雄啊!在王国里,这都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呢!」
说起来,我认为自己只是凑巧沾上一点边,所以听得是抬不起头。北方岛屿地区的事就更别提了,九成九是缪里的功劳。
然而我也不能随便说出实情,心里很是煎熬,斯莱却又当我这是谦虚的表现,直说:
「寇尔先生,您果真是名不虚传。如今在这个灵魂因教宗恶政而久年不得宽慰的这个王国,您已经是活生生的传奇了。吟游诗人在酒店唱歌时,还给您取了个称号呢!」
「称号?」
斯莱手扶上门,以充满戏剧张力的动作一把推开,并说:
「叫做『黎明枢机』!希望您能为我们带来信仰的晨曦!」
不会吧?我很想笑,但斯莱给我们的房间却让我笑不出来。
「这是本会馆最好的房间!二位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会馆约有五、六层楼,光是能留在二楼就让我够吃惊了。高层楼房的装潢,通常是楼层愈高愈粗糙,楼下火炉的烟也都会积在高楼层,可以体验熏鱼的心情。而二楼的房间,通常是楼房主人或宾客专用。
房里设有豪华壁炉,不必依靠墙内火烟的余热。
附带床幔的大床更是夸张,看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就连向往浮华待遇的缪里也半笑著僵住了。吊在墙上巨大壁毯上,绣著阿蒂夫也见过的手持剑与天平的女神。金钱的力量这五个字,就浓缩在这间房里。
「二位前往劳兹本之前,若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我已差人尽速为二位烧洗澡水,这段时间二位不妨先休息一会儿,欣赏欣赏这城镇的景致。由于暴风雨刚过,空气特别清新,城中篝火也像珠宝那样灿烂呢。出浴后,我们会一并奉上晚餐。长旅劳顿,我就直接送进房里来吧。二位想用点什么?」
斯莱口若悬河说了一长串。
眼前房间的奢侈程度令我说不出话,傻愣愣地伫立片刻才反应过来。
「咦,啊,谢谢……那个,只要一点热食,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必客气。不过要是妨碍了圣洁羔羊实行节制,那也不好。就这样吧,我找些『简素』一点的给您送来。」
说到这里,缪里用力扯扯我的衣襬。她没出声,只用唇形说出「肉」字。看来一、两根串烧根本解不了她的馋,表情有如已经在北海吃够了一辈子的鱼。
我是很想继续维持粗茶淡饭,但刻意勉强她跟我受苦,搞不好真的会哭给我看。
「不好意思,可以给这孩子一点羊肉吃吗?」
「喔喔!悉听尊便!我马上拿上好的羊肉来。」
看他答得神采飞扬,我都有点怕他送烤全羊来了。
「请二位稍坐一会,马上就好。」
斯莱手按著胸深深鞠躬,碰一声关门告退。
剎那间,紧绷的肩膀全松了。
话说这个「黎明枢机」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荒谬了。
「虽然不是马厩,可是这房间放得下一整匹马耶。」
缪里在宽敞的房间看来看去,开门往更里头的房间瞧。
「这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
布袋的东西都被海水浸湿,但烘乾以后还能将就点用吧。
「话说大哥哥,你有听清楚吗?」
靠墙放置的座椅上,摆著塞满羊毛,缝上金线穗子的座垫。缪里一边戳它一边笑著说:
「黎明枢机耶,大哥哥变成大英雄了。」
「要是真的当自己是英雄,可是会成为笑柄喔。」
「咦~?有称号很帅气耶,就像冒险故事的人物一样。而且有了枢机主教这个称号,没用的大哥哥皮也会绷紧一点吧?」
教会阶级中,枢机主教是地位仅次于教宗,举足轻重。一个人有怎样的身分地位,就该有相对应的称号,夸大不实反而滑稽。
无奈叹息时,有人敲了门,接著小伙计和女佣送大浴盆和几桶热水进来。他们接连将手上东西送进房里,后到的几个在墙上拉绳,搭帐篷般挂起麻布。
「热水不够就吩咐我们一声,新的换洗衣物都摆在这边。」
真是无微不至,实在不敢当。最后女佣敬个礼就离开房间。
与他们应对时,缪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衣服脱了一地,迎头浇下热水。「真是的……」我替她捡衣服,帘幕后跟著传来很不端庄的叫声。
「啊~复活了~」
在缺乏燃料的北方岛屿,洗热水澡根本奢侈至极。对于在温泉旅馆出生长大,跳温泉池像家常便饭的缪里而言,或许难受得很。
为啪刷啪刷的玩水声苦笑时,我发现泡脚桶边还有块肥皂。真是太好了,都已经准备用壁炉灰去污了呢。
「缪里,这边有肥皂。」
「咦,真的?」
缪里掀开帘幕,探出光溜溜的身子。平时我都会转身回避,可是今天实在太累,且缪里又表现得很无所谓,我只能抱怨一声。
「缪里,就不能再矜持一点吗……」
「大哥哥大哥哥,可以帮我洗头吗?」
可是她一个字也不听,拉拉我袖口这么问。
「这种事自己来就好了吧。」
「我要忙著洗尾巴嘛。要是洗完头再洗尾巴,热水会整个凉掉喔?」
颇具道理的藉口使我不禁扶额,而缪里又笑嘻嘻地说:
「我在北岛做了那么多,大哥哥应该不会连帮我洗个头当奖励也不肯吧?」
「……」
在北岛,她甚至救了我一命。
都搬出这件事了,我哪有再推辞的道理。
「受不了你耶……」
「嘿嘿嘿。」
缪里笑嘻嘻地坐回装满热水的浴盆里。
我卷起袖子,拿肥皂沾点水搓出泡沫,动手替缪里洗头。
或许是海风吹得太久,原本轻柔飘逸的头发变得像狼毛那么粗。这么说来,这阵子也鲜少见到她梳头。应该是发质变成这样,梳起来也只会弄痛头皮吧。
为答谢她在北方的一切,我细心搓出浓密泡沫,轻轻梳洗发丝。途中见到手底下的缪里为洗尾巴而缩得很难过,引起我的不解。
「你来洗头,我来洗尾巴不是比较方便吗?」
缪里把尾巴抓到前面努力地洗,听我这么说而忽然停手,稍微转过头来。
接著甩开视线。
「不要,很害羞。」
我还以为她的羞耻心早就埋在深山里了呢,看来没这种事。
可是我实在不懂标准在哪里。
「可以碰耳朵吧?」
传自母亲的三角形尖尖兽耳都垂著,以免泡沫流入耳道。
「那边没关系。啊,不要把水弄进去喔!」
「好好好。」
用杓子冲头发时,我也按住她的耳朵阻挡水流。等冲走满头泡沫,褪色的灰发便蜕了壳般恢复往日的独特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