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1 / 2)
是海兰提到的关系让我心里很乱吧,我回不了图徽库,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到最后,人跑到广场上去了。一不注意,手上已多了包缪里应该会喜欢的葡萄乾。直到午课的预备铃响起,我才终于回神。
办理图徽使用权时需要说明关系这件事,缪里还不知道。海兰说得没错,这本来应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中不该有欺瞒。然而我想不透缪里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说来丢脸,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回图徽库。
推开像我心情一样沉重的图徽库门,往里头走。
缪里在阅览台前专注地看图徽册。
「其实……」我对著她的背说明这件事。
为了不让边看图徽册边听的缪里太难过,我再三强调一定会为了她做出图徽。明白接下来必须多加把劲而为自己打气时,缪里给了我叹息、怨怼和狼耳狼尾。
「现在还说这个?」
然后耸著肩阖上书站起来。
「我以前是有为那种事难过很久啦。」
我拚命强忍「以前」这用词带给我的苦笑时,缪里的手忽然一把伸过来抢走葡萄乾的袋子,并勾住我的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你和神不一样,就在我身边。摸起来其实还满结实的,不过有点墨水的怪怪酸臭味就是了。」
「咦,会臭吗?」
以为自己向来很小心的我紧张了一下,缪里跟著露出胜利的笑容。
「哼哼,这就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黎明枢机。写在纸上到路口宣传也不会有人信吧。」
「……」
我说不出话不是因为她笑我,而是因为她的聪明。
缪里的意思是,写在纸上的事并不可靠。
「关系是吧?怎样都好啦。」
她背著手轻轻一转,跳舞似的后退著钻进我怀中。
「只要能做出只有我跟大哥哥能用的图徽就够了。」
缪里稍稍回头并顺势转身,抓在我身上。
狼尾巴摇得啪啪响。
说她成熟嘛,有时就这么孩子气;说她孩子气嘛,有时却比我还成熟。
手伸到缪里背后,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待缚的罪人。
「可是师徒的话,我就是师父了吧?」
缪里在我怀里抬起头这么说。没能立刻否认,让我都替自己丢脸。
「你自己提出来,我反而轻松。」
缪里就像一只没教养的狗趴在我身上,我松口气抱住她。一碰到她背后的肋骨一带,她就痒得扭动。
「可是,我还是想再找一下其他用词。」
「新娘子。」
「不行。」
被我迅速否定,缪里反而笑得更开心。
「好啦,既然大哥哥念过那么多书,迟早会找到。到时候──」
缪里钻出我怀中,面对我说:
「我对大哥哥的叫法也会变吧。」
这是件令人欣慰却也落寞的事。
但就像缪里说的那样,她依然是她,在我的身边。
「我很期待。」
缪里咧出一口白牙,说:
「好啦,我也要继续调查了。」
「时间还很多,慢慢来。」
说完,我才觉得有点奇怪。
摊在阅览台上的书册,并不是狼的图徽册。
「调查?你不是在找图徽吗?」
我从缪里后头窥视,发现书上的插图绘有黄金羊和持剑的人,还以庄严的字体叙述著像是王国的建国故事。
「虽然图案很有意思,不过这里还有几本书讲到几个知名家族图徽的由来。」
缪里像是知道我想问为什么变成找这种书,接著说:
「同一种动物图案,会有正面或侧面,嘴巴里叼旗子,身上背的宝剑之类的不同。有的狼还画成两个头,甚至跟双胞胎小婴儿画在一起,而且这好像都有意义喔。」
图徽背后总是有一大篇故事,好在后世晚辈为了该如何自处而迷惘时给予指引。
「你是想调查那些图徽的意义,也给自己的图徽赋予意义吗?」
「嗯。还有就是,我想尽可能听他们自己说。」
「这不太──」
原想说不可能,但临时打住。
至少见黄金羊一面并不是不可能。
缪里也像是发现我注意到这点,问:
「大哥哥,你很闲吧?」
「也没有很闲啦……」
我很想多翻点圣经,但主体部分已有不少进展。
况且我之前才在房间里关了一星期,缪里想把我从神身边抢回来了吧。
想著想著,缪里淡淡地说:
「我想跟实际知道书上这些故事是怎么回事的人聊一聊之后,再决定用什么样的图徽。」
肯跟循先人的智慧是件好事。
不过,缪里似乎还有些歪脑筋。
「还有,说不定这个国家的狼图徽这么少,就是那只羊咩咩害的。」
露出挑衅笑容的缪里使我感到耀眼的年轻光辉,不禁叹息。
「虽然伊蕾妮雅小姐很厉害,可是哈斯金斯先生他啊,甚至能让赫萝小姐抬不起头喔。」
「咦,娘吗!」
对缪里而言,她母亲是世上最强的贤狼赫萝。要是知道赫萝曾被他当小孩看待,一定会更吃惊吧。
「话说回来,像护身符老板说的那些建国前的故事我就从来没听过,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是吧?那只羊咩咩搞不好知道很多现在已经不在了的骑士团的故事耶!」
说不定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其实离开纽希拉到今天,过的都是冒险犯难的旅程,偶尔这样悠闲一下也不坏,又能帮助缪里增广见闻。
「那就去找他吧。」
「嗯!」
缪里应声时,门外正好传来摇钟声。
「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海兰殿下好像已经去帮我们留位子了。」
「看过羊咩咩的图徽以后,肚子都饿了!」
我将书收回柜上,向图徽官告辞后离开市政厅。
初春的太阳,平等地照亮了广场上每一个人。
黄金羊哈斯金斯,居住在王国数一数二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内。从地图看来不近也不远,骑马大概要用上四五天。
海兰不太了解我们为何要到那里去,我告诉她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那有个我在早年旅途中认识的老牧羊人,学识非常渊博。
这个老牧羊人平时鲜少与城里人接触,颇为神秘,日子久了甚至有人说他会魔法。海兰似乎也是往这里猜,觉得是个不世出的大学者。
另外,由于布琅德大修道院比王国历史还要古老,拥有庞大财富,以态度高傲闻名。为了避免让我们吃闭门羹,海兰还特地写了封介绍函。不过就算修道院愿意开门,被哈斯金斯本人拒绝了也没用,于是缪里偷偷请夏珑的鸟同伴送信过去。
安排路线时,海兰想给我们派几个护卫,可是缪里不喜欢有人打扰这趟两人旅程,后来是以请护卫先到中途住宿的城镇以备万一的方式妥协。这么一来,即使是和追个蝴蝶说不定就会改变路线的缪里一起旅行,也算是有迹可寻,比较放心一点。
准备马匹、打听路上状况和等待哈斯金斯的回信,就先花了三天时间。这当中,缪里都泡在图徽库里。夜里她钻进我的被子时,会一并带来装订用的老旧皮革气味,以及墨水的酸味,提醒我说不定自己真有那种味道。
最后在留下的海兰目送下,我和缪里离开劳兹本展开旅程。
到中途城镇的路上,由于出入海兰宅邸的商人也要组成商队过去,我们便搭了便车。坐马车旅行很是悠哉,中午还一起生火弄了顿热饭吃,傍晚准时按照预定行程,抵达中途城镇。
和海兰安排的护卫会合后,开始觉得这趟旅途会一路顺风。
「之前都是坐船,我还有点怕这样会很累,结果还满简单的嘛。」
过程居然优雅到让缪里这么说。到了隔天,商队中的一名商人说会与我们往同个方向走一段路,我们就搭他的车了。虽然没昨天的气派,但货台上堆满了毛织品,让缪里想起父母告诉过她的行旅情境,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也是顺利结束,旅程一转眼就过了一半。接下来,我和缪里的两人之旅总算正式开始。护卫已经替我们探过路,缪里还是狼的女儿,不用担心强盗方面的问题,非常惬意。
但尽管认为不会有问题,傍晚时分抵达小镇时,我注意到房子隐蔽处有些积雪。
「明天以后说不定会很累喔。」
然而缪里却认为第三天会延续前两天的好风光,一早就兴高采烈地下床,迫不及待想上路。
没过多久,她就不说话了。
「屁股好痛……」
骑马有一个俗称「垫屁股」的必要动作,惯于骑马的海兰已经贴心地在行李中准备了羊毛垫,但缪里还是坐得很难受。
若路况好,还有走路的选项,不过正在消融的春雪使得道路一片泥泞。身上穿的衣服是跟海兰借的,爱漂亮的缪里不愿意弄脏。到头来还是哀哀叫地骑著马,等到吃完中餐再上路时,她都骑到快哭了。
要不是等在第三天旅舍的护卫看不下去,替我们弄了辆货车,搞不好要在这多待上几天。对于只是听说过众多冒险故事的缪里而言,相信这会是场有点辛苦的体验。
不过行程本身仍是相当顺畅,尽管融雪泥泞使得速度快不起来,路上都有旅舍能住,不必露宿野外。
还以为可以就这样平安无事到最后,但是只持续到第四天中午。
「怎么了吗?」
货车急停在空荡荡的草原中央,周围只有平缓的丘陵。我想多半是车轮陷在泥里,便拿起在前个小镇买的耐脏衣物,准备帮忙。
结果驾座上的护卫说:
「说不定有埋伏。」
好吓人的话。
「您先让马车回去,我自己去看看。」
嚷著屁股疼而趴著,到处在货台木板上画图徽的缪里也坐起来,和我对看。
「埋伏?有山贼?」
「我们不在山上,有也是半路打劫吧。可是……」
从货台往前方路上看,凭我的眼是看不到任何人。周围到处是和缓的小丘,看起来没地方能躲。眼力没多好的缪里也没看到,不过她吸吸鼻子,从融雪时期的略湿空气里掌握到了些什么。
「有一种……哀伤的味道。」
我用你在开什么玩笑的眼神看她,她马上就不高兴了。
「如果是生气的味道,我马上就闻得出来。真的有那种味道啦。」
其实赫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事。
「那埋伏是怎么回事?」
护卫已经离开驾座,拉著马辔要马掉头。我姑且压低声音对缪里问,而她耸耸肩说:
「应该只有一个人吧。要是他没说,我也没发现前面路上有人,好厉害喔。」
原来海兰派给我们的这位护卫只是看起来年纪轻,事实上很有本事。
他将货车拉回比较安全的位置后,拿起弓往山丘后方走。
身影消失在和缓曲线另一边。
一会儿,肩上扛了个少年回来了。
在城镇间泥泞的融雪路上掉了条手帕,隔了一天才捡回来。
护卫扛回来的少年即是给我这种印象。
「他受伤了吗?还醒著吗?」
我急忙跳下货台,跑到护卫身边。
护卫先让少年躺在一旁草丛边,回答:
「他没事,就只是饿到不能动而已,是吧?」
满脸是泥的少年听了护卫的话稍微睁开眼睛,无力地点点头。仔细一看,那些污泥底下有著与海兰相仿的金黄短发,眼睛也是漂亮的浅蓝色,长相端正得有如贵族。
肚子饿又一身泥,多半是贫血昏倒,摔进泥坑里之类。
「有的人会设这种陷阱,专门抢好心的旅人,不过嘛──」
我多少也能理解护卫为何是难以置信的语气。原因出在少年的服装。
他穿著一件薄大衣,鞋子也完全不是用来走泥泞路的软皮靴。背包像是不剩半点行粮,扁得可以,而且很小。
因此,摆在少年身旁的剑看起来特别粗重。而且因躺下而掀起的衣服底下,竟然还穿了锁子甲。穿著这种东西旅行不仅很重,在仍有寒意的早春又只会夺去体温,一点用也没有吧。
以一个路倒的少年来说,这身装束太奇怪了。
「如果只是流浪儿,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护卫从海兰接下的任务,是保护我们的安全。
为顾全任务,有时下冷血的判断也是难免,但他还是把少年扛过来了。
应该有特殊原因。
「这条路过去就只有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吧?会是修道院的人吗?」
如果是修道院雇用的守卫,那么这身武装就合理了。然而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傻到穿这种显然不适合旅行的服装,甚至饿倒路边。
「不。我也很惊讶,他是见习骑士。」
「咦!」
出声的是远远在货台上看状况的缪里。她急得很想跳下车,但泥泞的路使她迟疑,最后换上前一个小镇买的便宜鞋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少年注意到女孩接近,咬紧牙关坐起来。
那模样让护卫莞尔一笑,缪里将手上的食物和饮水递给少年。
「生个火烤一下比较好吧?」
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们得照顾他。
「那我来代劳吧。」
护卫说完,往接下水袋和略乾面包的少年看。
「小子,想跟我们一起走的话,就跟这两位把你发生的事解释清楚。」
并且对他表明这三人中谁才有决定权。
少年有点卑屈地抬眼看看护卫,然后慢慢大幅点头。
他应该很想把手上东西立刻塞进肚子里吧,但他仍很有骨气地挺直腰杆,将水袋和面包摆在大腿上说:
「我的名字是卡尔•罗兹。」
声音沙哑,嘴唇也裂得很厉害。
(插图013)
即使如此狼狈,他依然没有失去他的尊严,而那也不是我的错觉。
「现在是见习骑士,圣库尔泽骑士团的见习骑士。」
这能解释他为何有这把粗重的剑、不合宜的锁子甲和护卫为何救他。
不懂的,是他怎么会倒在这里。
「圣库尔泽骑士团!」
缪里突然大叫。
「那是在很南边的库尔泽岛上战斗的骑士团吧!金色手甲银色胸甲和飘扬的红色披风,就是他们的招牌!他们是世界最强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缪里都是挑这种故事听。
圣库尔泽骑士团在众多骑士团之中是赫赫有名,缪里当然很兴奋,我却反而紧张。
原因在于这个骑士团本身。
「我还只是见习,那些装备都离我很遥远……」
名叫罗兹的少年虽有点难为情,但不难看出他仍有几分骄傲。听说即使只是见习骑士,也只有身分高贵的人才能进去。
所以他的确是名门子弟。
「可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骑士怎么会在这里?」
圣库尔泽骑士团,另以教宗的打手著称。他们的根据地位在南方的库尔泽岛,以歼灭所有异端信仰为信条。换言之,现在王国最容不下的就是他们。
但是,他们自认为是天谴的人间代理人,潜入王国被发现一定是个大问题。绝不会派迷糊到会独自在路上走到昏倒的见习骑士来。
即使是战前侦察也不会如此。
那些老练战士绝不会给斥侯这么差的装备。
「这……我……」
罗兹支吾其词。
「骑士就算被敌人抓走,也不会随便招供的啦,大哥哥。」
缪里不知在神气什么。她应该不晓得圣库尔泽骑士团是什么样的定位,不过她天真的样子反而让罗兹放松了点。
「很抱歉,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却不能详细说明。总之我是受到团的命令,要送信给位在前方的布琅德大修道院。」
「是喔?我们刚好要去那里喔!」
缪里的模样,让罗兹露出比那副外表更稳重的成熟笑容。
「各位是在巡礼的路上吗?」
他身为名门子弟,又在别名教宗打手的骑士团见习,一定是虔诚信徒。他毫不怀疑地这么问,让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点复杂啦。」
这时缪里替我接话。
「虽然我叫他大哥哥,不过他是替我爹工作的人,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她说得很快,听得罗兹傻愣著点点头。
「我们是出来旅行增广见闻的,之前在一个叫劳兹本的城里研究图徽的事。」
「这样啊……该不会是为了分家吧?」
图徽对罗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吧,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样子。
「嗯,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们发现,王国以前有很多骑士团,想去找懂很多的人聊一聊。」
「我们听说有个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的牧羊人,知道很多以前的故事。」
罗兹看看缪里和我,点点头说:
「我懂了。能遇上两位,说不定是神的指引。两位在这个国家,一定是信仰特别忠贞吧。」
那一瞬之间的异状,看来不是错觉。
与人对话似乎让他恢复了点活力,精悍神情重回脸上,并说:
「既然两位是从劳兹本来的,那应该有听说过那个恶名昭彰的黎明枢机吧?」
在应付突发状况上,我真的完全比不上缪里。
「嗯,有听说啊。对了,你肚子很饿了吧?有话吃完再说吧。」
罗兹正想接话,肚子刚好大叫起来。
即使不是见习骑士,在女孩面前肚子叫对这年纪的男生来说也是很难为情的事。
「不够吃还有喔。」缪里咯咯笑著说。
虽然罗兹很不好意思,到最后还是将面包送进嘴里,少年的食欲一发不可收拾。
配上护卫生火烤的腌肉,最后他扫掉了三块面包。
「一天要祷告三次啊?咦,吃东西的时候完全不准说话?会用银戒指试毒是真的吗?有人成功过吗?」
缪里把握机会,对静静用餐的罗兹发起问题攻势。这次不是因为听吟游诗人吟诗或哪个谁说故事,真正的见习骑士就在眼前。
她或许是很想知道听来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我觉得有一半是故意的。
因为罗兹在用餐前说的「恶名昭彰的黎明枢机」。
护卫在稍远处的货台边叫我过去,装作整理行李并说:
「因为他身分特殊,丢下来不太好,所以我才带回来的。」
他那看不太出表情的脸,彷佛只要我肯要求,他就愿意绑起少年弃置荒野。
「没关系,总不能见死不救。幸好他应该还没发现我是谁。」
和罗兹对话的缪里,还眉也不挑一下地自称伊蕾妮雅。
「那就好。我比较关心的是,骑士团的人为什么会在王国里。」
我也有此疑问。
「他全身上下包含服装在内,都不像是有充足准备的样子呢。」
「感觉那身衣服就是直接从他们南方的总部穿来的,实在不像是跟战争有关的样子。」
这么说来,可能并不多。
「会是逃兵吗?」
「他给我看过有骑士团蜡印的信,证明他没有说谎。如果是逃兵,应该会掩饰身分才对。要是逃兵被抓回去,下场会非常凄惨。」
我也这么想。
「我有一个假设,不过说来话长,等到送他到修道院以后再说吧。」
护卫几乎是在说完的同时把生火时没用到的薪柴堆上货台。说得太久,会让罗兹起疑。
但看样子,似乎不必这么警戒。
「大哥哥!」
缪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跑过来。
「他吃饱以后烤一下火就安心睡著了的样子耶。」
「……」
我看著昏睡在火堆旁的罗兹,不禁与护卫面面相觑。这真的不像是为挑发战端而来的战士,也不是作事前侦察的密探。
看著他,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为了当个神学者,毛都没长齐就从出生的村落跑出来,结果一下就走投无路,像乞丐一样到处游荡。最后在山穷水尽时,被正好经过的罗伦斯和赫萝搭救。长长的故事就此开始,直至今日缪里与我同行。
而缪里当然也从母亲那听过这件事。
「娘跟我说过,你当初也是那样喔。」
「我也是吃了三个面包呢。」
听我这么说,缪里愉快地眨眨眼睛。
「请问离修道院还有多久。」
护卫耸耸肩回答:
「虽然会比预定晚,但天黑之后没多久就会到了吧。」
「那我们出发吧。让没有体力的孩子露宿野外不太好。」
护卫默默颔首清理火堆,将睡得不省人事的罗兹抱到货台上。
即使动作算不上轻柔,也没有惊醒罗兹。
而且他表情痛苦,不像是有病痛,而是作恶梦那样。
「神啊……」
能听见他反覆如此呻吟。
缪里用浸过热水的手帕替他擦擦额头。
还不顾他身上都是乾泥,将他的头摆在自己腿上摸。
罗兹甚至在睡梦中流下眼泪。
以一个傲视群雄,举世闻名的最强骑士团成员来说,那模样实在太落魄、太脆弱了。
罗兹一睁眼就惊叫著跳起来。
「哇、啊、哇……」
他慌张地在身上摸来摸去,像在检查是否遭窃。摸左腰的动作,表示他在找剑。
「剑在这里,信在你胸前。」
护卫打著手势说。他为安全起见而暂时移走了剑。
听他提起信,罗兹才想起自己睡昏了。
望向天空,是因为天全黑了。火堆烧得又红又旺,上头架著锅。
「啊……呃……」
「不好意思,原本是预期在你醒来之前赶到修道院的。」
这话使一旁的护卫脸上无光。原本打算入夜之后抵达,没想到路况比想像中更糟,车轮陷在泥里,处理了很久。
护卫说其实修道院近在眼前,不过天气并不是太冷,与其冒著赶路而走错路的风险,不如选择野宿。我当然不认为这是护卫的责任,但他自己仍颇为自责。
「这、这样啊……对不起,我一时慌了。」
罗兹找地方坐下,缪里跟著拿喝的给他。这是用旅舍镇买来的牛奶掺蜂蜜跟葡萄酒调成的,原本是给缪里喝,给这位仍有点稚气的少年喝也不错。
接著缪里还在他身旁坐下。
大概是不想让他在这种时候被孤立吧。
「你睡著的时候一直在呻吟呢。」
我不只是关心,当然也有探问的意思。
罗兹似乎立刻发觉了弦外之音,垂著眼不说话。
「我想你穿这样,不太适合在这里旅行。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缪里从锅里随便捞几块羊肉和洋葱,递到罗兹眼前。他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即使在通红火光照耀下,也看得出少年红著脸接下缪里手中的碗。
光看这样,会觉得他就只是个良家子弟。
然而即使是疏于世事的我,也能轻易理解他身分特殊。
而且在路上,护卫对我说了很多骑士团的事。
「你是来向布琅德大修道院求援的,我猜对了吗?」
这一问吓得罗兹都要抖掉了捧在大腿上的碗。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看了──」
「我没看你的信。只是从骑士团的状况……还有你的样子,自然就推测出来了。」
至少护卫是这么说的。
「大哥哥,不要说得像问口供一样嘛。」
这时缪里插嘴了。
「不用回答他啦,大哥哥很坏心。」
缪里口口声声替罗兹说话。
护卫经过冷静判断,认为让缪里来扮白脸会比较容易让他吐实,但感觉上缪里有一半是真心的。无论怎么说,罗兹都是缪里心目中传说级骑士团的人。
「没有啦……你哥哥才不坏。」
事情似乎真如护卫所料,罗兹放下碗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不仅在我睡著以后送我过来,还给我东西吃……三位看起来,像是商家的样子,自然会关心我这类人的动向吧。」
年纪明明只比缪里大一点点,说话倒是有礼貌得多了。
「而且这件事,各位早晚都会知道,不如……」
罗兹看看身旁的缪里。
「不要那样看我嘛,我没事的。好了,别糟蹋了你那张美丽的脸。」
他笑了笑,想让缪里放心。缪里很习惯人家夸她可爱,但美丽说不定还是头一遭,她又惊又羞的样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
即使只是见习,他也是个志在扶弱除恶的高洁骑士。
罗兹也许能成为这样的人物。
「各位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就当是答谢供我歇息温饱之恩,我必定知无不言。」
他以倒卧野外时无法想像的坚定神情这么说。
护卫默默点头,拿起他保管的剑,越过火堆拋给罗兹。
「剑也会想待在有能之人的身边吧。」
下意识接住剑的罗兹发现自己受到护卫的赞赏,恭敬地低头道谢。
「那么,我就问了。」
我清咳一声,重复护卫对我说的话。
「听说你们圣库尔泽骑士团……喔不,正确来说是骑士团里你们这个分队正为缺钱所苦,是真的吗?」
圣库尔泽骑士团是受教宗之名号召,为信仰而战的集团。而如同教会遍布整个王国,骑士团也是各国精锐云集。
据说与异教徒的战况仍然激烈的那几年,每个国家能进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愈多,信仰等第之类的评价也就愈高。因此各国王侯都争相将他们最勇猛的士兵送过去,并且在捐献上争高低。
由于这样的背景,骑士团内部并不团结。各国人士各自组成分队,互相嚷嚷著自己才是神之意旨的真正旗手,在基地里甚至食衣住都各自不同。
对热爱骑士故事的缪里而言,这些都只是常识的样子就是了。这么一来,答案呼之欲出。
温菲尔王国当然也曾经捐献过足以成立分队的钱财,但如今王国却和教宗杠上了。
从王国的角度看,送钱给圣库尔泽骑士团维持分队,根本是帮敌人养兵。从教宗的角度看,手边有敌国资助的武装集团,还跟别人称兄道弟。
结果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菲尔王国分队再也拿不到来自王国的金援,在基地内遭到孤立。而且王国这边还出现称作黎明枢机的可疑人物,助长王国与教宗对立的气焰。分队身为来自这个国家的人,虔诚度自然也遭到质疑。
护卫告诉我,这件事在跨海贸易的商人之间流传很久了。
而罗兹是这么回答的:
「……人说饥饿,其实是源自信仰不足。」
可能是为了维护骑士团的名誉,不愿说自己很穷困吧,总之那是事实。
「那么,听说你们要回王国来了也是真的吗?」
罗兹想了想,开口说:
「我们现在的状况是很困难没错,可是王国里的教会组织和圣职人员应也都是如此,所以我们──」
他手按胸口,确定信还在身上才说下去。
「请求双方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在骑士团的基地待不下去,就只能返回王国。
可是归于与教会对立的国王麾下,关乎他们身为教会骑士的存在意义。穷途末路的他们,多半最后选择的是请王国内的教会组织接收他们吧。
派出罗兹这样的少年进行任务,可能是因为资金有限且需要低调行事,以免刺激王国。
「那你怎么会说我们早晚都会知道呢?」
罗兹点点头。
「在我们这样的先遣队之后,分队长的船只也会离开库尔泽岛,不久就会抵达王国某个港口。岛上的环境……真的一天比一天恶劣。」
人只会对同一族类的人施予友爱和同侪意识。
除了骑士身分,出身于温菲尔王国的骑士在他人眼中更是王国的人。
金援断尽,周遭的眼光又太过刺眼,在基地里待不下去的他们便沦落为流民,寻找栖身之所。然而同时跨足教会与王国的身分,造成了他们的阻碍。
当我为骑士们的窘境深感同情时,罗兹握紧腿上双拳,挤出声音说:
「我们的信仰,明明一点都没变……」
眼泪滴落在拳头上。
罗兹发现自己流泪而慌了起来,但缪里搭上他肩膀的手更是让他忍不住泪水。缪里将罗兹的头抱在怀里,用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神情看著我。
在王国与教会抗争一事上,我感到正义是站在我这边。教会坐拥特权多年而深染恶习,总有一天需要匡正,如今我也依然是这么想。
然而在世间掀起的变化浪潮愈大,卷入的人也就愈多,教会这方的人也无法例外。
教会这边也有坚守教条的人,我当然不愿意伤害他们。然而激烈翻腾起来的改革浪潮已经无法复原,而我也不认为应该复原。
面对罗兹的悲伤和痛苦,我只能抱胸沉思。
我的行动,伤害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
无论道歉或视而不见,感觉都不对。
像这种时候,祷告和信仰都无济于事。
只好尽我所能,为火堆添点柴枝。
隔天醒来,罗兹已经不在了。
用树枝拨弄枯火堆的护卫告诉我,他在日出前就离开了。
还淡淡地说,也许是因为即使还在见习,骑士也不该在人前掉泪的缘故。
圣库尔泽骑士团成了落入王国与教会裂缝之间的一叶孤舟。身为扩大这裂缝的推手之一,我觉得自己要对他的眼泪负起部分责任。
「他能顺利得到修道院的帮助吗?」
护卫在煮早餐喝的牛奶吧。他抬头看看我,视线回到火堆上说:
「我想很难。」
「他们不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吗,接收他们不是件荣誉的事吗?」
「像布琅德大修道院这种有长久历史的大组织,不太可能会把这种烫手山芋接进门。骑士团对任何阵营来说既是敌人也是朋友,是战地上最难做人的一群。」
「……是你的经验谈吗?」
他耸耸肩说:
「海兰殿下收留我以前,我是个佣兵。当佣兵之前,我住在一个国境上的村落里,动不动就会变成对面国家的人,要效忠的领主也常换来换去,所以两边都不信任我们,还会迫害我们。我明明都住在同一块土地上,却总觉得自己是个流浪儿。」
我没接话,护卫又笑了笑说:
「最好笑的就是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