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1 / 2)
大教堂内圣歌缭绕,弥漫著乳香的甜味。
因教会闭门三年而无法礼拜,心中堆满郁闷的,并非只限于城中百姓。来自近郊的主教与圣职人员们一吸入大教堂内的空气,表情就变得像睽违纽希拉温泉一年的泉疗客一样。
大主教亚基涅带他们到特别礼拜堂,一群人相互慰问。圣职人员们对温特夏的来到也十分感动,用力拥抱。蛰伏于王国教堂内的他们,立场其实也和骑士团差不多。
我远望著那景象,装出与大教堂有深交的商人表情,在走廊等候。礼拜堂门缝间,能窥见几个高阶圣职人员抖动长袍衣襬下跪。亚基涅手捧圣经,往门缝中的我瞥一眼。随后温特夏走出礼拜堂,年轻祭司伴随著亚基涅的祷词轻轻关门。
老骑士转向闭上的门,说道:
「对他们而言,这里就像信仰沙漠中的绿洲。」
前阵子,劳兹本甚至还不是圣职人员能穿著法袍走动的气氛。
像我自己,也是一到港就被徵税员公会盯上了。
「你能游说王国其他教堂也一起开门吗?」
「请原谅我只能回答『我也曾经有这个想法』。想到教宗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就实在……」
听我这么说,温特夏低吟起来。
同时,我想起对海兰说出这个想法时,自己几乎要想起些什么的事。在脑中摸索那究竟是什么的途中,温特夏又说:
「圣座是有可能将那当作是王国的攻势,而且圣职人员主动开门,等于是违背圣座停止圣务的命令……你开这两扇教堂的门,说不定已经是极限了。」
老骑士叹口气,摇摇头说:
「算了,废话少说。时间宝贵。」
「海兰陛下在别间房等著。」
起步后,护卫们带头前行,替我们开门。
「温特夏阁下。」
「让您久等了。」
海兰与温特夏握手致意,在圆桌边坐下。
「那我长话短说,我们已经将你的提议整理出一个具体计画。」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护卫便将资料摆在温特夏面前。
「基本上就是举办一场诸位骑士与寇尔阁下的辩论会,吸引民众注意,最后请亚基涅大主教居中仲裁。为了制造噱头,议会也会请贵族到场观看。」
温特夏看了看海兰放在圆桌上的文件,问:
「能请他们参加吗?」
他指著墙壁另一边,是指来自近郊的圣职人员吧。
「我不是想替骑士团壮大声势……只是因为他们也曾经孤立无缘,隐忍了很久。我想透过让他们参加这场论战,给予一点慰藉。」
即使事关自己的进退,骑士仍会注意同伴。
海兰敬佩地点头回答:
「参加的圣职人员愈多,愈能让人们感到这场辩论会的威信。寇尔阁下,可以吗?」
她问得有点故意。
「没问题。神学问答这种事,不是音量大就赢。」
不仅是海兰,温特夏也睁大了眼。
然后他苦笑著说:
「如果你站在我们这边就好了。」
原想答是,但我临时收回了。一来我不晓得那有没有其他意思,二来自己也是他们沦落至此的远因。
在我的沉默引起注意之前,海兰先插嘴:
「关于这场辩论会,我想请你找一些百姓也容易听懂的题目。」
「我看完了。神赐天使剑与天平的段落有些好题材,应该很适合这个充满商人的城市。我想让大家知道,在我们的剑所宿含的正义与对神的信仰之前,我们是中立立场。」
既非王国的敌人,也不是朋友,单纯是信仰的守护者。
「那么你会怎么进攻呢?」
这不是替圣经释义的愉快讨论会。
我的角色是投奔海兰麾下,对抗教会的改革旗手。
「追根究柢,这场抗争是从王国不满于教会的什一税开始的。因为那就只是为了对抗异教徒而徵收的临时税而已。」
说到这里,温特夏也懂了。
「是说我们不过是维持这笔税的剑吗?真的是痛处。」
骑士们既是战力,也象徵著战争。一旦战争结束,就等于是没有用处的工具。教宗对温特夏他们的态度冷得像是打算拋弃他们,也是因为异教徒之战结束了吧。
「城里的人也都在为这矛盾的心情纠结吧,酒馆里经常有人在争论。虽然用词粗俗,但这也表示这场辩论会将受到很大的关注。」
人们一方面单纯想支持骑士,一方面又不满于教会的无理税务。
温特夏摸摸年迈者所独有,与缪里不同的银发。
「呵呵。要是不多拿出一点斗志,我们搞不好会输呢。」
「别这么说」这种话,我说不出来。我不是自大,是真的有一定自信。
因为正义站在我这一边,世潮亦然如此。
而这也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
面前苦笑的温特夏,与我年龄相差有三四十岁。年轻时多半实际与真正的异教徒厮杀过,是个用生命守护教会信仰的骑士。
不像我只会靠书本砥砺信仰。他应也失去过许多战友,见过无数难以言喻的悲剧吧。而最后,他们战胜了异教徒。
日后大势底定,异教徒遭到驱逐。在我小时候,异教徒之战就已经沦为徒具形骸,又名北方大长征的例年活动。而那也早在十年前结束,世界恢复和平。
在异教徒仍有具体威胁的年代,温特夏想像得到今天吗?是不是认为只要击败异教徒,为世界带来和平,骑士就能集世间荣耀于一身呢?
恐怕是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遭到摒弃的一天吧。
「不过,打不利的仗才有趣,部下会变得更团结。」
温特夏放弃了什么般爽朗地说。
伊弗认为,这位老骑士对自己的地位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没说「我们会变得更团结」也是这个缘故吧。如今温特夏是请求敌人协助的叛徒,多半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一员了。
「黎明枢机阁下。」
温特夏看著我,眼神清澈得令人起敬。
「到时还请你全力以赴,千万不要客气。我们也会全力抵抗,维护自己的立场。我的部下现在觉得脚下就像沙地一样不稳,且天空灰暗,认不清方向。但是只要敌人出现,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就团结得起来,能在这场风暴中互相照应。」
即使背后是一场骗局,也比四分五裂好多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战斗了,我由衷地感谢你。」
那直爽的笑容令人痛心。
日期,就订在后天。
除非国王反对,而海兰已经表示机会很低。
「后天啊……」
临别之际,温特夏忽然低语。
「不方便吗?」
温特夏连忙摇头回答海兰:
「不,其实我们前往王国时,已经另派使者替我们找栖身之所,毕竟这座大教堂不一定会接纳我们。可是到了今天,还有一个没回来。」
「这……实在令人担心。且让我我立刻派人替你找吧。」
「可是这──」
没等温特夏说完,与我面面相觑的缪里先插嘴了。
「他叫罗兹吗?」
温特夏诧异地看过去。
「我们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路上有遇到他。虽然走得摇摇晃晃还一头摔进泥坑里,最后还是到了。」
听他摔进泥坑,温特夏都摀起了眼睛。从这样替他难为情的动作看来,他们感情似乎不错。
「以骑士来说,这样还真是丢人……不过向前倒下这点,倒是满像他的。」
温特夏笑著叹息。
「这个见习骑士非常重视骑士道,连我都要惭愧了呢。要是出战时他能在队上,心里一定会很踏实。」
他的语气就像提起孙子一样。我与骑士团的这场答辩,无疑是会留志劳兹本编年史的大事,还说不定会成为骑士们重出舞台的契机。要是罗兹赶不回来,未免也太可怜。
「我派快马去接他吧,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就是了。」
「这、唔、嗯……为这种小事烦劳殿下,实在太丢人了……」
「别这么说。」
海兰像是被温特夏照顾属下的态度所打动。
骑士入团时,定会先加入骑士修道会,誓言愿意为彼此奉献生命。
人说这情感堪比亲情,而我也在此刻感到那绝不夸张。
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维护这样的感情,我得多加把劲才行。
然而,每当想到温特夏是否能留在这样的愿景里,我就觉得有条黑蛇爬进我胸膛,缠住心脏一口咬下去那般心痛。尽管如此,我也不能白费骑士的决心,必须站稳双腿。
随后温特夏离开房间,加入其他骑士的行列,我们和亚基涅打点过当天程序后就离开教堂。
劳兹本今天依然是那么热闹,那么和平。
「大哥哥。」
往宅邸走的路上,缪里扯住我的袖子。
「可以买点好吃的回去吗?」
我立刻听出那不是平时嘴馋的语气。
大概是因为我脸色难看吧。
「你想吃什么?」
「咦,可以让我挑吗?」
缪里吃得高兴的东西,感觉就特别好吃。
不过我还是赶紧补充。
「除了炸鱼骨以外。」
「咦~那个很好吃耶。」
那玩意儿我光看了就会火烧心。
最后缪里选的十分正经,是个夹起荷包蛋和腌肉的面包。
但那听说是劳兹本最厉害的面包师傅做的,都快被源源不绝的客人挤扁了才总算买到。
而辛苦没有白费,面包松软,盐又下得足,好吃极了。
「大哥哥,你真的很好心耶。」
我们坐在行人熙攘的港边一角木箱上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你这样打得赢以后的战斗吗?」
大口咬面包的缪里指责似的说。说来好笑,前天温特夏向我们提议后,回程路上还是她比较消沉呢。
我提起这件事,她表情就像是我笑她以前尿床一样,露出牙齿。
「因为我已经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嘛,垂头丧气也没用。再说,战斗时最不好的──」
缪里又大咬一口,把右颊塞得像松鼠一样鼓。
「就是犹豫。挥剑时一旦犹豫就完了。那不只会给敌人趁隙反击的机会,还会给敌人多余的伤害。」
若要斩杀对手,就该一鼓作气来个痛快。
「你改变心态的速度真是快得可怕。」
毛发有如灰里掺杂银粉的狼少女灿烂地笑。
「那个骑士长官好像是想畅所欲言的样子,你也尽管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缪里一边粗鲁地抠牙缝里的肉屑一边说。
「两边搞不好会吵到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大家一定看得很高兴。」
她耸肩而笑,在木箱上盘起腿。
完全是个拿翘的商行小伙计。
「其实这样也不错,太安静就不像战场了吧?」
那多半是温特夏最后的战场,所以想尽可能炒得热烈一点,热到令人忘却背后的欺瞒。想像那样的场面,紧张与悲哀使我不禁失笑。
群众围观下,我光是大声说话就会紧张,而届时面前还是真正身经百战的骑士,他背后还有一整队剽悍的骑士。
拥有悠久传统与历史,以及强烈自负的信仰集团,圣库尔泽骑士团。
与他们对峙,就像伐木工在山里遇见熊群一样。
但是我不必恐惧,只要镇定地看看四周就行。
一定会有一只随时随地都是那么可靠的银狼在我身边。
「如果图徽……」
「嗯?」
缪里趁我又埋首于思考中,想偷偷抽走我面包里的腌肉,并抬起视线说:
「如果图徽来得及做好就好了。」
「……」
抽走腌肉使得荷包蛋差点滑出来,缪里用嘴去接,并保持这个怪姿势眨眨眼睛。
「在那里公开我们的图徽,感觉还不错。」
缪里咻一声把蛋全吸进嘴里,舔去沾在手上的蛋黄与油脂后开心地笑。
「其实大哥哥比我更爱作梦吧。」
这调侃令我莞尔。
只要有缪里在身边,我相信自己能够对抗任何敌人。既然图徽象徵著我们的联系,是该找一个合适的场合来公布。
我试著想像两人身上不起眼的地方都配戴著相同图徽的样子。
很有冒险故事一景的感觉,想到就想笑。
这瞬间,能够表示我俩关系的词开始有了轮廓,但它像雪片一样想抓却抓不住,转眼从掌心里溜走。
想拚命追上去,却会忍不住向现实伸手。
「大哥哥?」
我放弃再想下去,对好奇看来的缪里说:
「对不起,我刚才快要想到一个能形容我们的词……」
「夫妻?」
「并不是。」
经过这些对话,我彻底忘了那隐隐浮现的究竟是什么。
「唉,你害我完全忘记了啦。」
缪里跳下木箱笑呵呵地说:
「又没关系。」
然后手扠著腰望向大海。
「那个老骑士就算离开骑士团,也一定永远都是骑士。」
海风吹来,拨动缪里的银发。
「那个男孩虽然只是见习,但比谁都更像骑士呢。」
缪里既温柔又坚强。觉得被自己当妹妹照顾的女孩说得哑口无言很丢脸,只有刚开始而已。
「你也……」见到缪里潇洒的站姿,我不禁想说些什么,嘴却僵著说不下去。
因为曾经失落的答案,居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能形容我俩关系的词。
而且极为贴切。
「怎样?」
缪里疑惑地回头,我慢慢闭上僵住的嘴。
转成笑容。
「没事,别在意。」
「咦咦?骗人,完全是有事瞒我的脸!」
我打算等状况过去再说。
她一定会很高兴。
「讨厌啦,大哥哥!」
我哄著缪里往宅邸走,要回去为后天作准备。缪里对我的手又拍又拉,最后大概是吵累了,嘟著嘴牵起手。
虽然没能力追求完美,但我想尽可能去追求理想。
后天的辩论会,绝不能放水。
就在我重新笃定决心时──
「?」
缪里忽然停住,转头望去。
「怎么了?」
我停下来,发现一旁多了条野狗仰望著她。
狗还头槌似的在缪里腹侧顶了又顶。
「呃,喂,很痒耶。什么事啦?」
「汪呼。」
野狗轻吠一声,哒哒哒地走远,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们。
「要我们跟过去的样子耶。」
缪里耸耸肩,朝野狗走去。野狗见状再度前进,从大街转进小巷,一会儿后又走上大街。
缪里看看我,歪著头追上野狗。
最后它走进大商行边的巷子,对里头吠几声。
「如果只是跟我说那里有埋骨头,我就把你尾巴毛剃光。」
缪里说完就钻过堆得高高的木箱边,往巷子深处走。
脚步停止,显然是因为惊讶。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见到的是缩在墙脚,哭肿了眼的罗兹。
野狗是发现缪里缝在腰带上的骑士团徽有罗兹的味道,才带她到这来的吧。它仰望缪里,像是讨赏,摸摸头就开心地摇尾巴。
当我与疑惑的缪里对看时,背后有人对我们说话。
「怎么,你们认识这小伙子?」
那是个商人穿著的肥胖男子,留了满腮似乎很硬的胡须,老实说长相有点可怕。
不过他手上木盘放著面包,还有条冒烟的手帕。
「让一让。」
「啊,好。」
我靠到墙边让男子通过。那些东西果真是为罗兹所准备,他将面包摆在罗兹脚边,粗鲁地将手帕抹在罗兹脸上。
「真是的,说几次男人不可以随便掉眼泪了。」
男子粗鲁地帮他擦完脸后,把面包塞进他手里。
「呃……他怎么啦?」
男子用力挺起肚子站起来,叹口气说:
「我是出城买羊毛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他的,前不久才刚回来。你看他哭哭啼啼,我总不能把他放在商行里讨晦气,东西会卖不出去。」
「你是说布琅德大修道院吗?」
商人听了吓了一跳,随即耸个肩。大概是因为我们也是商人打扮,以为是在买羊毛的路上擦身而过了。
「他说他被修道院的卫兵给撵了出来,一问之下发现他刚好要到劳兹本来,我就让他上车了……可是他哭了一路,我都不晓得他在哭什么。如果你们认识,麻烦帮个忙,带他回去吧。」
虽然他说得很麻烦的样子,实际上却是花了几天送他到这来,还准备食物并用热毛巾替他擦脸。人真的是不可貌相。
当男子不胜唏嘘地要返回店里时,罗兹突然站了起来。
「谢、谢谢您帮我这么多!」
男子稍稍回头,哼一声走掉了。泪痕又划过才刚擦过的脸,罗兹用捏烂面包的手擦。
「呃……到底怎么啦?」
经缪里一问,罗兹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吓得睁大眼睛。
然后眼泪又噗碌碌地滚出来。
「骑士团……」
「咦?」
「骑士团要没有了啦……」
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哄停号啕大哭的罗兹。
罗兹告诉我们,修道院只有第一天当他是贵客。他不断叨念著「那些叛徒」,撕咬被他捏烂的面包。
「后来他们态度客气归客气,可是一个接一个来问骑士团的事,好像在审问我一样。他们问得很细……连我们在岛上吃什么都问。」
那多半是想了解他们经济状况有多差,而真正让罗兹生气的,似乎不是这里。
「叛徒是什么意思?」
罗兹用袖子擦擦眼睛回答缪里:
「我……以为他们会帮忙,就把团上的困境都告诉他们。可是他们听我说了那么多以后,先问我的却是──」
──所以骑士团跟黎明枢机是一伙的吗?
「说什么傻话!」
他突然破口大骂,趴在缪里身边的野狗吓得跳起来。
而我们也一样惊讶。
「他们说……黎明枢机?」
「对。我也很莫名其妙,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听,而且还……还问我身上是不是有藏密令,把我整个扒光。他们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缪里偷瞄我一眼。
就算海兰替我们写信算不上问题,或许我们也不该跟罗兹在同一天造访修道院。如同哈斯金斯有所警戒,修道院的修士当然也会对携带海兰的信前来的人提高警觉。即使不当我是黎明枢机本人,猜想我们是同伙,要来调查修道院的贪腐,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罗兹第一天受到他们款待,也是合情合理。可是才刚款待一个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使者,没多久又有人带海兰的信出现。可以联想到的太多,很难当作是凑巧,正常人都会怀疑两者有关,更何况罗兹多半也坦承了他受过我们的帮助。
「对我百般无礼地审问以后,他们把求救信推回给我,说等我能够证明自己不是王国的手下才会听我说话。所以我、我……恼羞成怒,冲上去打人,结果一群士兵立刻冲进来抓住了我。那群修士叛徒还用很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们……温菲尔分队已经没有用处,很快就要解散了。」
修士把他当猫狗扔出修道院以后,刚才那位商人就来了。说不定是买羊毛时,哈斯金斯替罗兹说了点话。总之商人收留了他,带回这里。
然而真正使我在意的,是「骑士团要没有了」这句话。
「我们都不想承认……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库尔泽岛与王国有很长的距离,想必他们路上停靠过很多港口,与无数商人和居民交谈过。或许每处都欢迎他们,但传闻应该也听了不少。
再说,再怎么锻炼也无敌可杀这件事,他们一定比谁都清楚。
「军资陷入困境的,不只是我们分队而已。」
罗兹沮丧地说:
「整个库尔泽岛都过得很苦,每个国家给自己分队的钱都变得很少,就连教宗给的圣援也少了。既然不会打仗,这也是当然的事。」
他泪已流乾似的盯著地面说:
「其他人应该只是认为人数变少,至少每个人分到的圣援就会多一点。我们动不动就和明著暗著怪罪我们的人争吵,根本就没有信仰之岛的样子。我们是不想和库尔泽岛一起沉沦,才决定回来的。」
王国的捐助彻底断绝,也让他们没有留下来对抗的本钱吧。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欢迎我们,让我们比在岛上更像骑士。」
罗兹像是想起当时景象,终于有点笑容。
「可是每当在靠港城市接受热烈欢迎后,一回海上我就会非常害怕。在汪洋大海上摆荡,就好像在自己的心里浮沉一样。每个人都在问自己,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国王不太可能会欢迎我们,而且大多数人连父母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有家归不得。」
就像罗兹连自己出生的土地在这个季节会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于是我们在船上,对著蓝得教人愤慨,宽广得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只能依靠这艘船上的人了。」
──他们每一个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穿著轻薄服装,在积雪乍融的泥泞路上濒死也要拚命前进,都是为了弟兄。派他出任务的温特夏,也因为他晚归而担忧,怕他赶不上后天的盛会。
他们之间,有著比信仰更强大的情感联系。
不仅是骑士修道会,教会也有以同胞称呼彼此的习惯。
兄弟姊妹等。
听罗兹说了这些话,缪里睁大眼睛愣住不动,彷佛连呼吸都忘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已经注意到,要用什么关系来申办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才贴切。
不是妹妹或情人,也不是学生或徒弟。但我们的感情强到能为彼此赌上性命,她还叫我「大哥哥」。
寻找能贴切描述这种奇妙关系的词,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但它真的存在,而且就明摆在我眼前。缪里是个站在我身旁,始终注意周遭,有时对我敞开心胸,有时用力牵起我的手,替我开路的人物。
这不就是骑士吗?
还有更好的词来称呼这个一身毛皮宛若银甲,尊贵美丽的狼少女吗?
不过,当缪里终于记得吸气,想往我抱来,我制止了她。不是因为罗兹在场,而是我既然将自己与缪里的关系托付于骑士一词上,就不能弃眼前这少年于不顾。
在罗兹这样的见习骑士都要为分队的存续几乎绝望的困境中,温特夏率领著部下来到劳兹本,详细调查城中状况,运用智慧,找出能让自己存续下去的机会。
最后选择的作战计画是利用敌人黎明枢机为楔子,将分队的存在感重新拉上舞台。他们大可含恨选择与第二王子联手这条不太需要多想的路,而且这样还痛快多了吧。
可是温特夏却选择了能让骑士依然是骑士的方法。小丑自己一个人当,一肩扛下违反骑士道,向敌人低头的责任。
我是因为温特夏的想法尚有可取之处才下此决定,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凭藉连伊弗也赞佩的冷静,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没有皆大欢喜的选项。我大可明哲保身,在这里安慰罗兹,并若无其事地和他在后天再会,板起脸孔辩论。
但是,帮他们完成这场骗局之后,我还能请缪里作我的骑士吗?我可以将欺瞒带进我为这个曾哭号世上没有同伴的少女所准备,具有特殊意义的图徽吗?
海兰一定不愿意,而我也是。
为理想离开纽希拉的我,甚至觉得要是救不了罗兹,我们的旅程会在此结束。既然没有与缪里旅行以外的选项,而我们的图徽将是正确路线唯一的指标,那我必须相信,还有其他路可走。
再怎么说,我都不认为骑士只是没用的工具。或许异教徒是消失了,但玷污信仰的人并未根除。在众人信仰动摇的时刻,相信他们的存在能使人们重拾信仰。
在大教堂和温特夏相拥的圣职人员们就是一例,骑士们在此时此刻成了他们孱弱心灵的高大支柱。
如同布琅德大修道院这般自私自利,将信仰往后摆,使这少年心寒的圣职人员多如牛毛。他们才是忘却正当信仰,崇拜黄金的异教徒啊。
也就是骑士团这信仰的守护者应该讨伐的对象──
「应该、讨伐的、对象?」
我喃喃地这么说,赫然睁大双眼。
「啊!」
剎那间,我脑中响起大教堂的钟声,还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感觉。海兰与温特夏对话时隐约闪现的想法,突然具体起来。
怎么没有敌人。
唯有骑士能够讨伐的敌人,不是遍地都是吗!
「大、哥哥?」
缪里担心地窥探我的脸。我看看她,再转向罗兹。
这位年少的见习骑士困惑的程度也不输缪里。
「你叫卡尔•罗兹是吧?」
听我问他的名字,他有点惶恐地点了头。
「我的名字是托特•寇尔。」
「咦?大、大哥哥!」
我没理会错愕的缪里,继续说:
「人们称我为黎明枢机。」
罗兹还当我是开玩笑,但笑容在注意到我的眼神后消失了。
他应该也听过关于黎明枢机长相的描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