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1 / 2)
「现在要查这名工匠的行踪恐怕非常困难,要复活这项危险的技术,也说不定会伴随超乎想像的阻碍。可是我们相信,这是神为我们指引的明路。」
迦南详细说明这项技术后如此总结。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已经胶著好几年,双方都骑虎难下,战争的乌云密布前方。若能和平解决,就能将教会积年累月的腐败问题一扫而空。
若不将那条路视为神的安排,我们还信什么神呢。
迦南所说的技术,真的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为宣扬正确的信仰。」
最后迦南站起来,来到我面前伸出右手。脸上没有充满自信的从容表情,完全是一名少年自知前途艰难的决心。
迦南背后,海兰微微地向我点头。迦南是从敌境冒险前来,献上这惊人的计策,难度大到甚至会推动世界的命运。为了和平与正确信仰,岂有不握住这只手的道理。
「谨从神意。」
当我握住迦南的手,他的双颊也放松下来。然后将我的手拉近,以圣职人员的方式轻吻手背,抵在额头上说:
「感谢神和海兰殿下将您引荐给我。」
海兰也起身,与迦南用力握手。
「迦南阁下,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合作,一定能排除万难。」
「当然。为使神的土地维持和平,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这种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会有点可笑,但这一刻并没有那种感觉。在我们三人肩并肩时,只有缪里一个臭著脸坐在椅子上。
若有时间,我也很想和迦南多聊些信仰的事,可是在宅里待久了,不晓得会被谁看见。迦南也认为事情告一段落,与来时一样以海兰外出为幌子搭马车离去。
目送他们离开后,缪里和我回到房间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说:
「什么嘛,好无聊喔!」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晃动,双手抱起傻傻接近的小狗摇来摇去。
「喂,太可怜了吧。」
「人家很开心啦!」
被丢到床上的小狗眼花了似的蹒跚几步,又摇著尾巴跑回缪里手边要再来一次。
「说什么教会都想毁灭的传奇技术,还以为是超级厉害的大魔法咧!」
迦南当然没夸大成传奇技术,然而对其他事比谁都现实的缪里,却可能用她多达四只的耳朵把它听成自己喜欢的词了。
「那是很厉害的魔法啊。」
窗外依然明亮,但阳光已斜,风有点凉。我关上一半并这么说之后,缪里好像又欺负小狗了,背后传来一声嘹亮的「汪!」。
「能做很多书的技术是哪里厉害啊?」
缪里一定是把它想像成传说之剑那一类的吧。不过在我看来,迦南所说的技术并不逊于那种东西。
「能够快速做出一本书就近乎奇迹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写字是很累的事吗?」
就算手痛到不能洗头发是假,会痛应该是真的才对。
「那就是可以把那些辛苦全部免除,在短时间之内制造大量书本的方法,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技术。」
迦南说的正是新一代印刷术及其工匠的事。
厚重的圣经译本让熟练的誊写员来抄写,也得花上个把月。若改用迦南所说的技术,只凭几个工匠,甚至只有一个人,一个月就能做出一大堆书。
「用想的就能让字从纸上跑出来才算厉害啦。」
缪里说著这种傻话转向一边。
耍这种脾气,是因为与期待相差太多。
「再说,那小子说的那个我在纽希拉就看过了。」
居然用「那小子」称呼任职于教廷,家族里出过教宗的迦南。我暂不理会这没神经的举动,反驳道:
「你说的是在木板上刻画,抹上墨水压在纸上的木版画?」
「对对对。画里是骑士对抗恶龙的场面吧。」
纽希拉有很多长期居留的客人,会吸引不同方面的艺人上山替客人解闷。
缪里说的是吟游诗人配合其歌曲自印自销的重点场景画面。
「那种东西哪里危险?」
「两个是不一样的东西。」
缪里的肩耸得很不屑,但我们谈的可不只是几十倍,而是甚至能以上百倍速度制造书籍的技术。只要是经常接触书籍的人,都能明白教会为何害怕这项技术。
然而迦南费了那么多唇舌,海兰和我也听得面色凝重,缪里却只是疑惑地看著我们。或许她不满的表情,是来自只有她共鸣不起来,成了局外人的感觉。
「还不都是啪一下把字印在纸上。」
「这……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再厉害的技术给缪里来解释,都会变得不怎么样,真是神奇。
迦南说的遭禁技术是这样的。
先准备大量铸成文字图案的印章,然后按照欲复制之文章去排列上墨,再按在纸上就完成了。乍看之下与木版画没差多少,但由于版面用的是金属印,能将木板所做不到的细小文字清清楚楚地瞬间印上纸张。若仅是如此,那就真的像缪里说的那样,只是把木板换成金属而已。革命性的地方在于,它将文章拆成字母,藉由组合印章重构,可用同一组工具自由印刷出不同文章,版画就做不到了。最棒的是,印章的部分可以藉铸造匠之手轻易量产。
木版重刷个几十次,就会从细部开始磨损了,换成金属后耐用度获得飞跃性的提升。既然用来在金属块上敲出花纹的货币刻印锤一把都能打出上千枚货币了,对象是纸的铅印可以刷到上万次吧。
迦南说的这项技术的核心,在于将各种众人所知的不同技术,以没人想到的方式组合活用。
「听说只要道具齐备,一个月就能印出一整个房间的书。而且不会抄错写坏,将同样的文字丝毫不差地印在同一个位置。这真是……太可怕了。」
方法很单纯,效果却好得离谱,愈想愈觉得这会带来非常巨大的影响。
然而缪里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我也觉得变得很方便啦,但需要那么夸张吗?」
毛色近似小狗的耳朵和尾巴不满地摇晃。
「就是那么夸张啊。」
缪里用根本不信的眼神,对著小狗很刻意地歪起头。
「你想想看,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能轻易复制一大堆洒出去。」
「咦?」
教会应该是害怕有人拿它复制异端思想的书籍,复制的速度比搜出来烧掉快就处理不完了。
由于长文难以书写,异端思想几乎是靠口传散布,局限在亲朋好友之间,教会才能够根除异端。若能轻易印刷书籍,不难想像这状况将彻底改变。
印著平易文字的书,随随便便就能长期存放在民宅之中,这要如何才能从民众之中根除错误思想呢。况且这样的书还能不断地轻易增殖。
我再举个缪里更能够了解的例子。
「不是有一个冒险故事是说环游世界的大商人吗?」
「咦?啊,嗯。爹在温泉旅馆念过,娘听得表情很难看。」
缪里的父亲罗伦斯,能从过著冒险生活的旅行商人变成温泉旅馆老板安定下来,靠的是母亲贤狼赫萝的手腕。要是听多了那种故事又开始四处旅行,那可就不好了吧。
想像那画面的我稍一苦笑,继续解释。
「要是那个人不巧住得不高兴,把纽希拉的温泉写得很难听,然后那本书又复制、散布得比夸奖纽希拉的客人口耳相传快,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
看来缪里终于察觉迦南所说的技术有多可怕。
「所以那小子要做的是以毒攻毒那样?」
将他们怕人散布异端书籍而封禁的技术,用在迅速传播神的正确信仰上。迦南那派的想法总归来说就是如此。
「那么,继承那种技术的人就在王国里吗?」
鼻子被小狗前脚肉球压住,像被迫闻味道的缪里往我看来。
「要我帮忙找吗?」
她明明什么冒险都喜欢,却显得没什么兴致。
那不只是因为印刷术不符期待吧。和她旅行了这么久,不会怀疑她有多聪明伶俐。真的让这银色猎人不高兴的不是迦南说明技术那当时,而是听他讲工匠行踪的时候。
「王国那么大,要我们上哪去找下落不明的工匠啊?」
王国这岛国一点也不小,也不是汪洋孤岛。
优秀的猎人缪里,看得见现实上的难度。
「还是找得到的吧。」
与小狗鼻子碰鼻子的缪里忽然张大嘴巴,假装要咬小狗,然后往我看。
「我看是没办法吧。」
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才不会在这时候放弃。
「那你怎么觉得传说之剑找得到?」
简单的讥讽,使缪里狼耳一竖。她眯眼瞪了瞪我,抱著小狗躺到床上去。
「因为那是传说啊。传说就是有人在传,顺源头找回去就找得到了。」
简直是异端言词。
「至少这个工匠是实际存在,相信是好找得多了。」
「传说之剑也真的存在啊!」
我不晓得她对这个传说之剑到底是多认真,但要从广大的王国找出那么一个工匠简直大海捞针的看法,的确非常实际。
「而且传说之剑多半一眼就看得出来,继承奇怪技术的工匠可以吗?如果像狄安娜姊姊那样摆明是炼金术师的打扮还有得说。」
既然有异端审讯官在追捕他,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而且大哥哥的眼睛都摆好看的,恐怕是找不到喽~」
我回都回不了。
然而卡在这一步就会卡死迦南他们的计画,突破双方僵局的希望也随之破灭。错过这机会,和解的可能就要寄托在痴人说梦般的寻找新大陆上了。剩下的选项,只有面子大战。
迦南那边的提案,会把闭塞的未来奇迹性地一击劈开。能和平解决这场冲突又匡正教会弊病,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
天平衡量之物是那么地巨大,我无法轻言放弃。
为了在茫茫王国中找出这个工匠,需要先点燃缪里的斗志。
「啊,大哥哥那么喜欢书,说不定在街上闻墨水味就能找到他喔。」
大概是在气我质疑传说之剑的存在,缪里一边跟小狗玩,一边吃吃笑著说那种损人的话。
使我不禁为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坏事暗自向神祷告。
「你知道去帮迦南他们还代表什么吗?」
「嗯啊?」
缪里将小狗前脚按在脸颊上,做著鬼脸往我看。
应该是不会有没兴趣所以不帮的事,但从逼她习字与自愿习字的成效,就能明显看出有无意欲的差异。
神应该会原谅我使这点小手段吧。
「迦南先生工作的地方,是在管理人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喔。」
「啊~?大哥哥你该不会是以为迷宫就能骗到我──」
缪里话说到一半愣住,往天花板举高高的小狗都掉了下来。
「所以能进书库?有冒险故事吗!」
上钩了。
「教会跟异教徒抗战了好几百年,到最近才结束。别的不说,奇迹故事肯定不会少。也就是说──」
「可能会有传说之剑的故事……!」
我刻意不回答这句话。缪里除了人耳以外,头顶上还有三角形的大狼耳,不想听就盖起来,想听时连小石子边的妖精呢喃都不会放过。在这种时候,她似乎幻听到我说:「没错。」
我并没有给她肯定答覆,也没说迦南会让我们进入书库,作为协助的奖励。神啊,我一句谎话也没说。在心中如此祷告后,我再度开口:
「说不定新大陆的线索也会藏在那里。听说,在教堂门口公然烧毁的那些禁书,也都会在那里保存一本呢。只是听说而已。」
我对缪里心中的小男孩刻意加重「禁书」的语气。
果不其然,刚洗过的蓬松尾巴胀成了一倍。
看来我成功抓稳了她的缰绳。
仅管觉得无奈,但这个女孩就是这么难以掌握。
「除了书以外──」
这时,缪里牙咬下唇得意地笑。
「那小子是在那个叫教宗的那边工作吧?那就可以看看那边有没有熊了。」
「啊!」
缪里等非人之人的时代,是猎月熊结束的。无比巨大的他彷佛伸手就能摘月,却没有打倒面前所有敌人之后继续统治世界,忽然消失无踪。
在古老传说里,他最后是消失在西方大海中,而海底似乎真的留有状似脚印的地形,与西海尽头有块新大陆的传闻契合得教人无法忽视。
然而缪里的想像力更甚于这些神话故事。
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足以统治世界的霸主神秘失踪,那接下来谁统治了世界?
如今活在这世间人,没有一个答不出来。
那就是教会。
「哼哼,找人是吧。」
她像是靠胀大尾巴挺身一样从床上坐起。进书库的事还能拜托迦南看看,但是谒见教宗就很困难了。
不知缪里能否远远看一眼就辨识出其身分。
她再野也不会扑过去扒下头巾看个彻底,应该足以满足缪里的奇异妄想。教宗和那些枢机主教怎么可能是披著圣袍的熊呢。
那么首先该考虑的,是眼前的问题。
「对,要找出那个工匠。目前几乎没有线索,不过──」
接下来的「我有几个头绪」遭到打断。
「好!」
缪里跳下床,身旁的小狗被震得滚了好几圈。
然后她抓起桌上配合她身材的短剑,盗贼似的插在腰间。
「大哥哥!我们去把那个工匠找出来!」
缪里这个人,就像吸饱了油的木柴一样。
不是冰冷无语,就是剧烈燃烧。
「天还很亮,先去广场看看!人那么多,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出来!把跟大哥哥一样有墨水味的人全部抓来问一遍就好了吧?走走走!」
缪里抓住我的手拉啊拉地。我歪起头,对看著我们的小狗叹口气,握好缪里的手。
「没必要这样抓人,要去的也不是广场。」
「不然去哪?」
在太过热情的灿烂红眼睛注视下,我如此回答:
「先去问伊弗小姐。」
缪里晃著尾巴般的银色辫子,和主张外出就一定要带的剑,快步奔向大门。
年迈男佣一听我们要外出,就著急地表示晚餐即将备妥。多半是海兰要他们准备一顿盛大的晚餐吧。承诺天黑前一定回来后,我便追随野丫头的脚步而去。
追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没小睡一会儿了。半途想到反正目的地都一样,也不再急著追她。
距离收市钟响还有点时间,但天色已经转红,路上行人表情略显放松。精神特别好的,只有准备开工的酒馆员工、卯起劲要搬完最后一批货的搬运工,以及猎人之火被点燃的小狼女而已。
如此和平的黄昏即景,将在教会与王国开战后全染上焰红。
这想法稍微加快我的脚步,总算是来到了劳兹本旧城区。
到了目标屋舍前,见到的是等得不耐烦而在路边跟人练剑的缪里。
「慢吞吞!」
我也没闲工夫唠叨她待嫁女孩不该在路边挥剑。替她看姿势的,是我们在诺德斯通事件时的护卫亚兹。
他一见到我就以似乎在笑的平板表情简单致意。
「伊弗小姐在吗?」
「在喔!」
缪里抢答道。她以一记横扫收尾,收剑回鞘。
「剑怎么停很重要,下次要注意动作。」
「是!」
缪里以我一次也没见过的认真表情答覆亚兹。
「至少在中庭练吧。」
对她啰唆,也只会被她耸个肩就忘了。就算她这样练得出一手好剑,恐怕也要好多年才能成为严以律己的骑士。在如此缪里与亚兹带领下,我穿过从前是小麦卸货区的一楼部分。
「哇~」
缪里不禁赞叹,是因为先前空荡荡的仓库如今堆满了货物山,而伊弗就在那其中手拿帐簿评点著。
「我现在很忙喔。」
是我们旅行刚结束没多久又露脸,八成让她认为我们又来找她麻烦了。
「这次可能有钱赚,不敢肯定就是了。」
既然需要大量印刷,除了纸墨以外,从系绳与装订用的皮革,到成书的运输,需要打点的事物非常多。再加上需要暗中进行,款项上有很多可以著墨的地方,掩人耳目做买卖也是伊弗擅长的领域,有不少工作可以拜托她。
伊弗用拿羽毛笔那只手的小指搔搔耳后,叹著气看过来。
「又怎么了?」
尽管夏珑对伊弗有著明显的戒心,想到会欠她大人情我也不好受,但我仍认为她基本上是个好人。
大概是心思全写在脸上了,伊弗一脸的不耐。
「我想请你帮我联系一个人。」
「咦?」
这傻愣的问声当然不是来自伊弗。
「大哥哥,你知道工匠在哪喔?」
伊弗听了挑起眉梢,我则是苦笑。
「不是啦。伊弗小姐,我想找鲁•罗瓦先生谈点事。」
那名字让伊弗一瞬间瞪大眼睛,又更加不解地眯了起来。
我说的这位鲁•罗瓦,是我们相识于十多年前的旅程中,专门买卖书籍的商人。
「如果是在纽希拉那种深山听你提起他,我会以为你想弄一本圣经摆著吧。可是凭现在的你,向王国贵族或大教堂主教拜托一下,大部分的书都看得了不是吗?」
也就是说,她推测我是想找不易取得的书。
尤其是我想找的书,多半和信仰有关。
「这大概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哈!」
伊弗哼笑一声,以直指我鼻头般的尖锐语气说:
「鲁•罗瓦经手的都是比等重黄金还贵重的书,要我替你仲介那种人还说不会给我惹麻烦?根本跟拿蜂箱摆我家门口,还说不打算引熊来一样。」
这比喻有点特殊,但还是能了解她的意思。
「你不帮我们吗?」
缪里的红眼睛盯著伊弗问。
「……」
(插图013)
伊弗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会是因为在她脸上见到了贤狼的形影吗。
我觉得不是那样。
因为缪里每次来,不知为何屋里都会有好吃的东西。
伊弗用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呻吟似的说道:
「与其让你们背著我乱找洞钻……不如一开始就摆在视线范围内比较好吗……」
缪里眨眨眼睛,乐得笑起来。
伊弗是把自己与缪里双亲的关系、海兰的交易和今后的财路都一并考虑过了吧。但我想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她也多少会担心我们。
「可是啊──」
她换了张脸说:
「我苦口婆心劝你们一句,很多书是见不得光的,不要随便接触那个世界啊。」
那或许是买卖过无数商品的贪心商人过了无数危桥而得来的结论。书中满载思想,思想可以毒害人心,也可以医治世界,所以教会封禁了能够无限增殖思想的技术。
我都明白其危险性了,想必海兰和迦南亦是如此。
这么说来,当伊弗得知我要重启能够无限复制那种书籍的技术后,不知会作何表情。一旁的缪里大概是已经在想像了,而我努力保持镇定回答:
「我想向他请教一些制书的问题。」
「……」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样能瞒过她。相信伊弗也知道,有些事知情不报就等于共犯。而就算是惯于怀疑他人的伊弗,也不会认为我们瞒她是为了做坏事。我是真的不想给伊弗惹麻烦。
衡量过知与不知的危险后,到头来她似乎选择了后者。
「我会替你联络鲁•罗瓦。如果他说不危险,我就考虑帮忙,否则我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吗?」
附加这样的条件,也可视为一种信任。
「那……那当然。」
伊弗多注视我一会儿后又用小指搔搔后脑。
「你愈来愈像那个旅行商人了。明明一副羊的样子,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却又大胆得要死。」
我苦笑著将那当作称赞。
「鲁•罗瓦很受一些有怪癖的贵族欢迎,应该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很快就联络得上吧。快则三天,长也一星期左右就行。」
「谢谢你。」
伊弗摆出上了贼船的表情重重叹息。
「然后呢,要在这吃晚饭吗?」
「啊,不了,海兰殿下已经……」
「我想也是。听说有人突然到市场找上等羊肉和砂糖甜点,我就猜是她要买的。好多人在传搞不好是有达官显贵要到城里来了,差点没笑死我。」
「要款待表现优异的骑士,不做到这样怎么行。」
从来不知惭愧为何物的缪里挺胸说道。
「就我听说的,你们的确是干得很好嘛。」
看来她身旁的亚兹早已对她详述了拉波涅尔风波的经过。
「可是除了神以外,没人知道幸运会眷顾你们多久。要是你们搞砸了现在这件事──」
伊弗用拿羽毛笔的手托起我的下巴。
「就来替我工作吧?」
缪里委婉地移开伊弗的手。
「如果给我们一大堆蜂蜜和蜜枣,我可以考虑考虑。」
「哼。那我再加一份柠檬冰,现在就来吧?」
「柠檬?那什么,听起来满好吃的。」
「哼哼。没尝过那独特的酸味吗,太可怜了。」
心想别教她多余知识之余,我也为伊弗愿意联系书商鲁•罗瓦松口气。若对象是他,有危险性的事也能放心去谈,毕竟他就是伊弗口中那种专卖危险地下书籍的书商。
「大哥哥大哥哥,我也想吃柠檬冰。」
从伊弗那学到美食新讯的缪里揪住我袖子摇来摇去,灌输坏知识的魔女乐得咯咯笑。
「海兰殿下已经替我们准备丰盛晚餐了。」
「可是她没有柠檬吧!人家说它的皮有淡淡的香气,里面装满了酸溜溜的果汁,和蜂蜜拌在一起配刨冰超棒的耶!」
好像曾听过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富豪贵族这样说过。不曾见过的食物,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种。同理,我所不知的知识,不为人知的技术也是数之不尽吧。而且禁书是连伊弗都会忌惮的世界,光是想像汲取那方面知识会窥见怎样的世界,就令人惶恐。
与诺德斯通一同生活的炼金术师,恐怕就是持续关注著那样的世界。
所以才能发现谁也没用过的小麦肥料,肯定西海尽头有块大陆,甚至──
「大哥哥?」
这声音将我唤回神来。
「啊……对不起。」
「就说跟我睡个午觉比较好嘛。」
她似乎当我是累到打瞌睡了。要是我说世界说不定是一颗球,她会以为我在说梦话吧。
「那么大哥哥,我们回去吃饭!」
脑袋转换得这么快,真教人佩服。
话说回来,我们要在如此广大的王国寻找一个连异端审讯官都躲得过的工匠,或许很需要这份灵敏。
但我还是希望离开伊弗住处之后,她不要一直拉袖子催我。
劳兹本的肉铺和有卖砂糖的药行之间,似乎因为有人突然要买高档货,纷纷猜测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了。要是知道那都是为了一个来自深山温泉旅馆的少女,八成会更惊讶。
而缪里的反应,也让准备这顿豪奢晚餐的海兰十分满意。
「二位远赴外地达成任务,做得太好了。」
海兰平时贵族举止少得不得了,这时却操著一副领主的口气。当然,这是为了逗主张骑士要正装出席晚餐的缪里。
缪里按照向正牌骑士学来的礼仪卸下剑,下跪表示忠诚。
那的确是非常像样,可是桌上刚烤好的羊肉就在一边香喷喷地滋滋流油。她头一低,口水就快流出来。看她急忙用袖子擦嘴,我不禁叹息。
「在船上不容易吃到热食吧。来,请用。」
玩够骑士游戏的缪里将剑交给女佣,扭扭肩膀就座,握刀用力刺起一块肉。
「你也拜托一点……」
这实在是没规矩到了极点,可是主人海兰看得那么高兴,我也不好意思多嘴。而且缪里多少有种为了海兰特地拋开礼仪的感觉,我便好歹劝她别啃那么大块,赶紧替她切一切。
「诺德斯通家这件事真的处理得很漂亮,辛苦了。」
史蒂芬的信,以及整个事件的报告,都在餐前交出去了。
这场骚动需要隐瞒的事有点多,使我和海兰碰杯喝葡萄酒时觉得喉咙有点紧。
「前领主诺德斯通先生称不上廉洁,还不太好相处。不过继位的史蒂芬先生是个相当虔诚的信徒,以后应该不需要为这块领地多操心了。」
「是啊,从信上就看得出来了。所谓见字如见人嘛。」
海兰回想著信中内容笑道。史蒂芬责任感有点太强,可以想像他写给海兰的信是什么感觉。
「不过那些听似荒诞无稽的谣言,居然有几个并不是无凭无据,倒是让我挺惊讶的。」
「嗯咕,就是啊!看到船上满满都是骨头的时候,还以为我会腿软咧!」
缪里用牛肩肉沾满以蒜泥、松子和整粒胡椒制成的重口味酱料,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开心地这么说。
「前领主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啊。他那为达目的可以不顾自身风评的态度,或许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嗯,这个爷爷很帅喔!」
海兰以笑容同意,看缪里捞碗蚕豆汤之后转向我。
「让你那样奔波以后又紧接著要你办迦南阁下的事,还请见谅。」
「哪里,别这么说。」
邻座的缪里,在慌张的我肩上拍了拍。
「既然会拿这么多好吃的犒赏我们,接再多都行啦。」
「缪里!」
我大声也没用,缪里从羊肋排上抽出一根骨头,大咬那滴油的肉。
「吃饭就能抵酬劳,那还算便宜的呢。再说,迦南阁下那件事,真的能对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呢。」
海兰虽是笑著这么说,脸上却透露著忧郁。
她和听令办事就行的我不同,夹在王国与迦南等人中间。无论成败,她肩上的责任都不是普通的重。
「迦南先生是去大教堂?」
「不。大教堂里说不定会有敌对派系的人见过他,所以学伊弗•波伦那样,借住在城里的老房子里。」
历史悠久的城镇几乎都经历过几次激烈战斗。那些被战火熏过的古老建筑,都会有地下通道或密室。为防万一,这种地方住起来比较安心。
「为安全起见,原本是根本不希望他们到王国来的。替我们牵线的高阶圣职人员说,迦南阁下坚持除非当面见过你,评定你人品,否则绝对不会推行这个计画。」
我颇为讶异。原来迦南在计画中担任要角,并不是弃子。而且即使是身出名门,他还是极为年轻。海兰接著说:
「他好像是个知名的神童。哪怕是厚重的神学书,也能看一眼就全部记下来。」
我回想起迦南对那种场合习惯到不像那年纪的稳健风度,以及流畅概述封禁技术的聪颖神情。他不仅出身高贵,也具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说到堂而皇之的态度,身旁这少女也不遑多让。往缪里一看,她正开开心心地将切得厚厚的乳酪放在小麦面包上,几乎都要看见她猛摇尾巴了。
「所以我顺利通过面试了?」
海兰微笑耸肩。
「我相信他是以审查为藉口,来见见未来不一定还有机会见的景仰对象。」
「……」
不知该怎么回答时,海兰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似的稍微点头。
「先前送他离开的路上,他也一副等不及想看你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的样子。办公室让他太紧绷了吧。」
我光是努力不让自己被迦南从容不迫的气度淹没就无暇他顾了。听了他的台下形象,发现我们其实都在死撑面子,感觉有点好笑。
「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转眼吃光面包的缪里露出十足狼族儿女样的犬齿,眯眼而笑。
「如果他是女孩子,我搞不好在他亲你手背的时候就把他踢开了。」
喝著葡萄酒的海兰笑得肩膀直晃。
「我也要小心一点喔。」
我对海兰投出「怎么又开这种玩笑」的眼神,缪里则笑嘻嘻地大张嘴巴,啃起另一块肉。
「唔……动不了了……」
会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是因为缪里和母亲贤狼赫萝一个样吧。从前受人尊崇为神的赫萝喝多以后,也经常暴露出这种丑态。
不过就旁人看来,那不像是个性邋遢的问题,显然只是身旁有个时时嘘寒问暖的亲爱丈夫造成的。也就是说,缪里会有现在这德行,太宠她的我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大哥哥……好难过喔……」
扫平一整堆美食之后,缪里连回房都有困难,直接挺著肚子躺在中庭边回廊里的长石凳上。
「真的不需要找医生来吗?」
海兰担心地问,我叹气回答:
「常有的事。让她躺一下就好了。」
反正明天早上肚子又要咕噜咕噜叫了。
我向急忙拿毛毯来的女佣道谢,盖在缪里身上。
「暴食是大罪之一,等等我要跟你讲这方面的事。」
「唔唔……」
那呻吟刻意得可以,是「我听不见」的意思。
我戳戳这野丫头的贼脑袋,站起身说:
「话说回来,海兰殿下──」
「嗯?」
似乎想照顾缪里一整晚的海兰转头过来。
「关于工匠那件事,我想先问问我认识的书商。」
「你还认识书商啊?」
「以前旅途中受过他的照顾,当时他手边有一本遭到教会列为禁书的技术书籍。不仅是知识和管道,信用方面也是十分可靠。」
「买卖珍奇书籍的书商啊。吃这口饭的人,应该对异端审讯官的风吹草动很敏感,说不定会知道当时的事。」
海兰深深颔首,手扶下巴思索起来。
「请问怎么了吗?」
即使这么问,海兰的表情仍不明朗。
像是有口难开的感觉。
「迦南阁下提的议,对王国来说简直是神的旨意。」
她以有些僵硬,不太像只是将幸运归功于神的口吻说:
「但我想,协助他们推行这计画,会有几个问题。」
「问题吗?」
迦南献的计可说是满满都是问题。需要一头撞进连伊弗都不想扯上关系的书籍世界最深处,在大陆广发圣经俗文译本的计画,也遭到温菲尔国王勒令暂停。
然而接不接受,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猜想她会不会是和缪里一样,觉得寻找工匠太困难时,海兰揭示了这问题的意外切口。
「造书是需要场地的啊。」
圣经那么厚,还得制造几十几百,甚至上千本。
有了迦南所说的技术,少数工匠就能复制那么多份。以不用羊皮纸、不用牛皮装订的单纯纸本而言,其价格大半取决于写字工的酬劳。
我还以为有了技术就行,看来缪里说得没错,我真的只看得见半个世界。
「场地……对喔……就、就是说啊。」
光是纸张占的空间就很可观了吧,而且还得找人来搬。想暗地里制造大量书籍,就得找远离群众的地方,太偏僻又会妨碍物资运送。再说不时有满载纸墨的货车进出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引人侧目。
另外,迦南所说的技术就只是在纸上印刷文字。光是将造纸坊送来的纸裁切、开洞、穿绳、上封面,简单弄成一本堪用的书,就需要不少人手。如果要工人都关在一个地方工作,就得找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也需要频繁添购一切所需物资。当然,这不是瞒得了整个城的事。
才刚为这盲点扼腕,海兰又说出一句更意想不到的话。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说情。」
「我……我吗?」
她究竟想到什么了?只见海兰垂下双肩,叹气道:
「我心里有一个正好适合这项计画的地点……就是我们作后盾的那所新修道院。」
「啊!」
我不禁叫出声来。
为夏珑与克拉克的孤儿成立的修道院,的确很适合造书。
「那里与城市隔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也有可供许多人吃住的空间,有人频繁出入也不会引起怀疑。我想不到还有哪里更好的了。」
「在修道院的话,频繁送纸墨进去真的就不会引起怀疑了呢。太棒了。」
说完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可是,那个,为什么需要我说情?」
「嗯,就是,那个……」
海兰难为情地搔著额头说:
「修道院是我们替克拉克阁下和夏珑女士他们准备的,他们现在天天都在忙著筹备修道院吧。为了自己方便就占用人家的地方,实在是……」
觉得错愕,不是因为海兰支支吾吾。
而是眼前的她与我心中的贵族形象相差太多。
「当然,我们不会占用太久。一旦计画结束,我就会信守承诺,还他们修道院。」
努力辩解的海兰让我忍不住有点想笑。
「海兰殿下,听您这么说,反而加深了我对您的信赖。」
「咦咦?」
我对愣著眨眼的海兰挺直背脊,端正姿势说:
「不管怎么说,您都有直接逼迫克拉克先生他们听命的权力。但您却惮于这样的权力,总是为克拉克先生他们著想。」
面前抬头看著我的海兰忽然变成她这年纪的普通少女,别开眼睛。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贵的事。海兰殿下,我愿与您携手并进──」
「寇、寇尔……」
「不必难为情,我是真的很感动。」
「不是啦,那个,也对。」
海兰那有如诗歌的高贵情操,比什么都更匹配她的王族血统。就在我为了表达这感动,要握起海兰那不知是害羞还是仿徨的手时──
「唔……!」
一旁传来宛如来自地狱深渊的低吼。
「寇尔……」
海兰用「我们都是待审之身」的就范表情,双手举至肩高。要是海兰不够机灵,现在我们手上都已经多出深深的齿印了吧。
「你的骑士真是铜墙铁壁。」
海兰这么说之后,看著缪里后退一步。
到这里,缪里的低吼才终于停止。
「我好像需要再次提醒这个野丫头谁才是主公呢……」
只有我和缪里两个的骑士团,是海兰动用特权赐给我们的,海兰即是我们表面上的主公,但跟从森林法则的小狼女不太理会这件事。
「言归正传。海兰殿下,修道院那边……」
比起缪里对主公失敬,海兰更不想破坏她与缪里的良好关系,缪里臭著脸的样子让她很紧张。试图将话题导回原轨后,她才赫然回神,尴尬地笑了笑。
「克拉克先生和夏珑小姐应该能体谅,我会亲自向他们解释。可以告诉他们计画的事吗?」
「可、可以,他们应该信得过才对。方便的话,开始制书以后,我还想请他们也来帮忙校阅文章。」
「遵命。」
这么说之后,我将较难启齿的部分也说出口:
「可是,既然要借用修道院建地,还有个问题得解决才行。」
「问题?」
忽然换我提出问题,感觉有点好笑,但内容不怎么有趣。
「其实修道院建地荒废得超乎想像。现在是克拉克先生天天过去,打算靠自己多少整修一点,但进度实在快不起来,修缮的资金也迟迟没有著落。」
海兰听得目瞪口呆,忘了缪里的存在逼上前来。
「原来有这种事!」
「呃,是、是的。」
现在换我注意缪里的反应了。她还是躺在石凳上,眉头大皱,嘴巴噘得好尖。
「好像有听过他们说状况比想像中差……是喔,原来这么糟糕……」
自责使海兰扶起了额。
「我没有调查清楚的坏习惯又犯了。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修缮费就由我来出。我是不想把这当成代价,但能麻烦你请他们把地方借给我们吗?」
凭海兰的身分,即使是单方面下令,克拉克他们也不得不从。
这让我再次感受到,在这场对抗教会弊病的战斗中,没有比海兰更好的战友了。只是在缪里紧盯之下,我不敢握起她的手。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嗯,拜托你了。」
海兰退开逼近的身体,动脑盘算下一步。
我趁隙看看缪里,只见她「咿~」地咧嘴作鬼脸。
「真是的,他们怎么不早说……喔不,不是吧。」
自呓的海兰脸上笑容显得有些哀伤。
「夏珑原本是徵税员嘛,大概是知道我口袋有多深吧。」
夏珑曾说好心领主赚不了钱。即使旅费出得起,她和能够自掏腰包盖大教堂的有钱贵族还是差很多。
「让下属担心资金的事,是我们上位者的不是。」
「别这么说。」
不禁安慰自嘲的海兰后,她轻轻耸肩微笑,转向缪里。
「听说令尊是世间少有的高明商人,能请你问他可否指点我几招吗?」
缪里哼一声,竟回答:「等我心情好就问。」
「总之,先把工匠找出来再说。我也会向各港都洽询异端审讯官的来访记录。」
「好、好的。」
「我们可是要用这个计画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喔。」
海兰这么说著一手拍在我肩上,吓得我赶紧看缪里。
「吼!我不会生气了啦!」
感觉像骗子岛的骗子一样。缪里挺身站起,挤到我和海兰中间,推著两方的胸口拉开距离。
「替我绑辫子就原谅你。」
这是对我说的。
「给我沾蜂蜜的无花果就原谅你。」
这是对海兰说的。
明明刚才才为吃太撑哀嚎,这吃性也太坚强了。海兰一口答应,缪里满意地点了头。
迦南的计画难关重重。
但说不定能进行得很顺利。
以上便是令人如此乐观的静夜一景。
缪里将暂别劳兹本的份一次塞回肚子里的那晚过后,隔天她一早就开始练剑,我到宅里的礼拜堂作晨祷。接著动身拜访夏珑,告知昨天的计画。
「……你蒜味也太重了。」
平常夏珑在缪里面前都故意摆臭脸,这次是真的很难受的样子,连缪里自己都有点害羞。何况她刚醒来就觉得有大蒜味,在房里到处闻来闻去。
「找我做什么?」
大概是遮羞吧,缪里嘎呜嘎咕地低声叫。我按住她的头,向夏珑说明来意。除了迦南与遭禁的技术让她很吃惊之外,她对说不定能和平解决双方冲突这点也颇有兴趣。她并不在乎双方变成什么样,单纯是不希望见到战争制造更多孤儿才期盼和平吧。
「我不管王国和教会争什么,既然能帮我们修筑修道院,那当然是很好。其实克拉克那家伙还挺爱逞强的。」
「逞强?」
夏珑叹气耸肩说:
「整修工作进展得很不理想,但他坚持那是他的工作,甚至在那里住下来了,叫他回来也不听。特别虔诚的人好像都有这种毛病。」
听表情郁闷的夏珑这么说,缪里的头有所共鸣似的点了点,再抬起来看我。
「如果藉这个机会要他休息一下,他大概会听吧。」
「知、知道了。」
答得吞吐,是因为缪里「大哥哥也是这样」的视线刺得我很难受。
「话说回来,居然有能够随意复写文件的技术啊。」
夏珑抱起胸感叹地说:
「要是还在徵税那时候有这东西,不知道能有多轻松。」
「是喔?」
缪里看向夏珑。
「徵税布告有一大堆『奉神与议会之命』什么的定型文要写。能省掉这一步的话,有很多人可以从这个苦差事里头解脱。」
不太明白这技术哪里厉害的缪里,对夏珑所说的现实问题倒是很有共鸣。
「不过假文件也可以量产,有好有坏吧。」
会接触文件的人,很快就能看出技术的优缺点。
夏珑轻哼一声,看看我和缪里说:
「可是,你是认真要找这个下落不明的工匠吗?光是找不想缴税躲起来的工匠,就不知道有多辛苦了耶。」
「放心啦,我们连幽灵船的真面目都破解得了了。」
我不禁苦笑,缪里则是得意地挺高胸膛。
大概是这对比颇有趣,夏珑吊起歪唇冷笑。
「对了,说到这幽灵船嘛。」
夏珑松开双手,笑咪咪地注视缪里。
「你回来的时候,在船上欺负海鸟对不对?」
「咦!我哪有……」
「对不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海鸟急成那样。不说夏珑,被我冷眼一盯,缪里立刻缩起脖子抬眼求饶。
「这笔债就用帮克拉克的忙来抵吧,笨狗。」
「啊?你这只──」
说出「臭鸡」之前,腰间佩剑随身体前倾乍然一晃,让她想起自己的身分。骑士只会保护人民,不会辱骂人民。
尽管她依然不愿信神,骑士精神倒是从小就耳濡目染。
「……我会跟鸟先生说对不起。」
要是能看著夏珑的眼睛说就满分了,但能道歉就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以后在港边看到海鸟,记得分几块面包给它们。」
「……好啦。」
如果狼耳狼尾露在外头,一定都垂得低低的吧。
我摸摸她的头嘉许她,却被她不耐地拨开,紧抱我的腹侧。抓那只倒楣的海鸟时,她是真的没有恶意吧。
「呵,我们家小孩还比较懂事呢。」
听了夏珑的揶揄,缪里吐出舌头来反抗。
夏珑看我要去修道院建地,就要我送点换洗衣物和食物过去。食物包含烤了两次以利保存的面包、乳酪,和补充重劳动消耗用的培根。克拉克是个虔诚的信徒,平时很克制吃肉吧。
换洗衣物上有许多显眼的修补痕迹,缝工参差不齐,不难想像是夏珑和孩子们合力修补的,眼前随之浮现他们和乐融融坐在一起做针线活的样子。他们将要居住的修道院和孤儿院,肯定会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
回到府邸向海兰报告之后,她立刻拟定了整修计画。首先请园艺师和木工了解现况,列出必要的工作项目。
找这些师傅需要几天时间,身上又有夏珑的请托,我便先带缪里去找克拉克。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缪里吵著要把剑留在腰上,打算直接走到修道院建地去,海兰却坚持不准。派马给我们,不仅是考虑我们刚从长途旅行回来,更主要是为了自己准备好建筑物之后没有多了解状况,要送点葡萄酒和新鲜水果给克拉克赔罪。
于是,我们直接借用了宅邸平时使用的货马车和一匹马。
「咦……大哥哥,你真的会驾货马车吗?」
一听要在风和日丽中搭货马车前往,缪里就连忙跑回房间拿纸卷和墨水,结果见到驾座上是我就傻著眼这么说。
「你可能不晓得,我也是在外面旅行过好几年的呢。」
「我好担心喔……」
认为哥哥做什么都不行的缪里笑容僵在脸上,海兰赶紧替我说话。
「我在纽希拉看过他装卸马具,技术很好喔。」
「咦~?他连晚餐吃的鸡都要抓半天耶~?」
拜托不要拿我跟瞪一眼就能吓晕鸡的小狼女比。
「好了,快点上车。」
「……好~」
为跳上货台的缪里叹口气后,我转向海兰。
「那么,车就借我一下吧。大概明天就回来,最晚后天。」
「好,不要太勉强喔。」
我们就此在搬食物上货台的女佣和在驾座铺毛织品的男佣目送下出发了。
虽然对缪里说了那些话,其实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也不太放心,事先在中庭练习了一会儿。多亏于此,车子在劳兹本的路上并无大碍,但应该不是我技术好,就只是在贵族宅子里受到细心照料的马比较优秀吧。
「呵呵,感觉好奇怪喔。」
「?」
马匹往城墙大门叩叩叩地走的途中,缪里肘靠货台边缘,倾身到驾座这边来说:
「大哥哥除了看书以外,不管做什么都很不搭耶。」
「……」
我穿的既不是从纽希拉穿来的圣职人员风格服饰,也不是经常向宅邸借的商行小开行头,就只是宅邸园艺师徒弟穿的厚麻衣,方便在修道院建地干点活。
「而且我都不知道你会驾货马车,有点不甘心。」
看来她是不满意这点才来抬杠。
「在纽希拉很少有这个必要,而且旅行上赶路的时候有你在嘛。」
我已经骑过狼形缪里好几次了。
每次都骑得我魂不附体。习惯以后,再狂暴的马都没问题吧。
「……哼~」
她或许是想装不在意吧,但窃喜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接著缪里坐回去,在货台上翻了翻,轻巧地跳到驾座上并说:
「看你很寂寞的样子,我来陪你了。」
手上还拿著纸张、羽毛笔和墨壶,是要继续写那篇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吧。驾座不大,但想要她回后面写又八成不会听,还会闹脾气,乾脆就算了。
「爹娘他们也是这种感觉吧?」
货马车抵达城门口,卫兵见过海兰给的通行证后放行。
车上堆了不少粮食,没通行证就要缴税了吧。
「娘说过她尾巴不能藏,每次通关都很辛苦呢。」
「听罗伦斯先生也说过,她为这件事发过好几次脾气。」
「娘?为什么。」
「因为她都把尾巴装成防寒皮草,经常被人说成便宜货。」
还以为缪里也会打抱不平,结果笑得颇开心。
「好想看娘恨得牙痒痒的脸喔。」
真是个坏女儿。我不禁苦笑。
「嗯~也可以这样吧。这样也不错。」
「什么不错?」
顺大路走了一会儿,周围尽是田地和原野。
缪里扭扭身子放出耳朵,再把毛茸茸的尾巴摆在腿间,摊纸沾墨。看她那样,很担心她漂亮的银色尾巴会滴到墨水,然而她对尾巴并没有母亲贤狼赫萝那么注重。
「美丽的女骑士结束了雪山的激烈战斗后,其他骑士都用豪华貂皮取暖,只有她一个披著朴素的银色狼皮。」
美丽女骑士这种写法就已经很失败了,但缪里的笔依然写个不停。
「同伴都很好奇她为什么穿那么寒酸的东西,只有指引骑士的圣职人员注意到狼皮的好。」
缪里一边这么说,一边呵呵嘻嘻地窃笑。
原本是不满意想抓诺德斯通的主教结局而改写,怎么会变成和一大堆骑士到雪山战得轰轰烈烈呢,实在搞不懂。
再多看几行,发现缪里把自己写成了比现在高五个拳头,鼻子高挺的英勇女骑士。以她母亲来看,多半是不会变成这样,她自己却相当认真。
「然后大哥哥其实很在意那条尾巴,想摸得不得了,可是怕被人笑就装作不在意。」
原本迂回写成圣职人员的人物,不知不觉变成大哥哥了。
那身为兄长的我,有句话非说不可。
「会在意你的尾巴,是怕你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沾到一堆泥土。每次都要帮你清尾巴,很累人耶。」
「吵死了!」
我被缪里吼得闭起了嘴,接著无奈叹息。
尽管现在不会吵著要跟我结婚,她那近似爱意的感情太过直接,似乎愈来愈往奇怪的方向歪去。
「你父母旅行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我回想起儿时在货台见到的情景。套句缪里的话,感觉真的很奇怪。彷佛和那当时很接近,却又完全不同。
「可是大哥哥真正喜欢的不是尾巴,而是漂亮的头发。头发的光泽……大哥哥大哥哥,泽怎么写?」
被缪里扯袖子的我接过羽毛笔,替她写在纸的角落。旁边的文字,写的是有洁癖又死脑筋的圣职人员,被美丽女骑士的银发弄得心烦意乱,苦恼不已的场面。
我不想多表示意见,握紧缰绳。
缪里用力注视那个字一会儿,写上刚学的单字,显得很满足。
小时候,那两人的旅行看起来真的很愉快。
可是在悠闲这方面,我们应该不输他们才对。
我这么想著,继续驾驶货马车向前进。
夏珑说沿路一直走,有个旅人为祈求旅途平安而堆的小石祠。从那往左拐,不久有条架了小桥的小溪。过桥后再走一段,有座在原野上十分显眼的森林,那栋建筑就藏在森林深处。
然而对深山长大的缪里来说,那只是会问:「森林?」的林子罢了。
「寇尔先生!」
因此,在院地干活的克拉克很快就注意到货马车,认出是我们就乐得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奔过杂草丛生的小径。
「怎么突然来啦?夏珑那边又出问题了吗?」
我对他们两人关系的印象,原本是夏珑牵著文弱的克拉克到处跑,但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许订正的必要。至少缪里是一副抓到夏珑小辫子的狼脸。
「那个啊,夏珑小姐请我带这些东西给你。」
平常都叫她臭鸡,现在居然加了小姐,并将她托送的换洗衣物等东西拿出来。
「啊,真不好意思……」
「要跟夏珑小姐说谢谢喔!那么强的人很少了!!」
不仅是克拉克,连我也看傻了眼。克拉克应该想像不到缪里的企图,顶著一张泥泞的脸疲倦地笑。
「呵呵。她在两位面前特别爱面子,所以才会有那种印象吧。」
「咦,真的吗?她看起来真的很强耶。」
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亮得有鱼上钩一样,使我不禁戳戳她的头,插嘴说:
「我这次来,也是为了跟你谈整修的事。」
被打断的缪里不甘地踩我的脚。
克拉克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之余也仍表现出圣职人员的风度。
「那个,抱歉这里没地方能坐。而且……好像不只是夏珑给我的东西而已?」
「啊,差点忘了。海兰殿下也有很多东西要我带给你。」
知道货台上都是食物之后,克拉克用刚做过粗活的手握起脖子上的教会徽记,感谢上苍。
这里占地颇大,石造建筑不只一栋,座落于主屋的东南西北。每栋之间都有石砖铺成的联络走廊,边上装饰用的石柱藤蔓缠绕,长满了草。通往大道的小径也变成了草丛,之前看似路的部分是克拉克辟出来的。
「这里只靠你一个人啊?」
「这么久了也没什么进展,让您见笑了……」
将货马车停到屋前之后,先一步拨开草丛到处查看庭院的缪里回到车边,耸个肩说:
「一个人绝对清不完啦。」
我也是这么想,克拉克则是露出累到油光全失的乾涸笑容。
「里面就没那么夸张了。」
主屋大门的铰炼已经腐朽,门歪了一半。但地面因铺石的关系,植物没那么茂密。克拉克似乎都在门后的厅室里起居,那里摆了几条粗糙毛毯等用品。要不是枕边有蜡烛和圣经,说是盗匪的野铺我也会信。
「主屋是石造的,状况比较好一点,木造的就坏得就很严重了,北侧离馆好像都变成动物巢穴了……到了晚上,就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虽是废墟,接近贵族私地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周边村庄的人也不会靠近吧。对周边动物来说,肯定是个不错的避难所。
「人一进来,动物就会自己离开了,问题在庭院吧。大成这个样子。」
以田园屋宅来说,这里其实算不上大,但是对于深山狭村纽希拉出身的缪里而言,已经相当广大了。
「看样子井口也都埋在草底下了,大工程呢。」
说到修道院,想像的都是碎石铺成的步道、细小流水声、药草圃和用来沉思的整齐草地,与现状相差甚远。
「只有一个人除草的话,除完一圈,一开始的地方草又长回来了。这样根本没办法修整房子本身。」
或许克拉克有责任感高于常人的一面,但见过实际情况之后,我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克拉克会不会是将这场苦难当成了神给予他的考验,因而乐在其中呢。肯定没错吧,所以夏珑才会郁闷地说他爱逞强。
优秀的圣职人员,往往都是些喜欢苦难的怪人。我能体会克拉克的心情,也懂夏珑希望他将效率摆在考验云云之前的焦躁。想到他们吵吵闹闹争辩的样子,也会一并想像他们感情多么好,忍不住就微笑起来。
不过要是他真的这样独力弄下去,永远处理不完也是事实。有缪里这个严格监工在,我只好破坏他沉浸在苦难中的愉悦,说明来意。
「我已经跟夏珑小姐谈过了,我们要藉海兰殿下之手,一口气把修道院整修起来。」
「咦?」
他顿时一脸茫然。在小主教区担任助理祭司而看遍人生百态的克拉克,似乎是因为这句话而想像了不好的未来。
「不,你别担心。除了让人们能为了信仰而继续使用这个地方外,迅速整修这里,也是我们自己的目的所需,到时候要借用一部分空间。」
「这、这样啊……」
缪里接著对疑惑仍未散尽的克拉克说:
「我们有个秘密的计画啦!」
我对卖关子的缪里叹口气,将对夏珑说过的那些话再跟克拉克说一遍。
夕阳西沉,围著火堆吃完晚餐后,废墟生活似乎激起了缪里的文思,拿起羽毛笔在火堆前写个不停。若在城里,我会说这样是浪费薪柴,但这里能烧的多得是。
克拉克听了迦南的计画,也和夏珑一样愿意为世界和平付出,积极地接受了,还自愿在制作圣经译本时提供协助。
谈完了工作,这里还剩火堆、时间和海兰给的上等葡萄酒。再加上平时吵闹的缪里格外安静,我便尽情与克拉克享受一段神学论谈。
「原来如此,您的解释真有见地。」
「不敢当。我只是追著文字跑,透过听来的知识用自己的想法重新建构起来而已。倒是克拉克先生你以实地司牧为根基所做的解释才真的是深奥,我受益良多。」
克拉克带来这种地方的圣经当然不是有精美装订的高级品,是他自己用布纸写成的。凭他小城万年助理祭司的圣禄,要买足够纸笔是颇为困难。
想到有信仰如此坚厚之人隐没在市井中,我就不禁猜想比我更适合翻译圣经的人会不会其实是到处都是。说不定在送去大陆散播之前,需要多找几个人检阅检阅。
在对话之中透露出这种想法后,克拉克愣了一下,露出烛火般的笑容。
「说也奇怪。」
并翻开摆在我们之间的手工圣经说:
「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我读到都背下来了。只要是讲圣经的事,就算是面对语言完全不通的外国圣职人员,都说不定能用教会文字对话呢。」
或许是因为海兰要我带来的上等葡萄酒,克拉克今天话有点多。
「然而,若是要和不识字,当然也不曾读过整本圣经的平民百姓讲解圣经内容,情况就不一样了。」
砍来的柴大概是不够乾燥,不只烟多,还「啪!」了一下。
「很多原本滚瓜烂熟的东西,一旦要改用平常说的话来讲,舌头就变成石头了。好比一个表示虔敬的教文单字,意思很复杂,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换成俗话来解释才好。就像要把四角形的积木塞进三角形的洞一样,必须有所削减才塞得进去,但问题就在这里。面对如此意涵丰富且复杂的词语,我不晓得该削去哪条枝桠才好。可是──」
克拉克往我看来,用的是略带嫉妒的眼神。
「寇尔先生您翻译的故事准确得惊人,而且很生活化。我第一次拜读时,甚至很久以后才惊觉自己在读俗文译本呢。」
克拉克静静地捧起几乎空了的杯子来喝。
「我实在不懂您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是醉意还是累了,克拉克的眼有些发直。
「寇尔先生,神给了您一份稀世之才。散播圣经就是您的天职……不要犹豫。」
他打个酒嗝继续说:
「勇往直前吧。用您的言语,让腐败的教会清醒过来。」
克拉克表情显然是醉了,只有注视著我的目光格外专注。他在劳兹本最穷的教区当助理祭司,应该见多了世上的不公不义,也痛感教会的腐败与圣职人员的无力。然而基层助理祭司的能力微不足道,只能接受命运。
这样的人,想必是多不胜数。剎那间,我发现自己不仅给迦南那样的高阶圣职人员制造了机会,也是克拉克这类人的希望。
然而无法义无反顾地去推行自己翻译的圣经,不完全是缺乏自信,主要是因为我心中有近似愧疚的感情在。这是因为,我能够回答克拉克「如何能翻译得如此准确」的问题。
「如果我的才能是神赐予的,我可能会有足够自信吧。」
「……?」
眼皮半闭,又以怪异姿势倒酒的克拉克往我看来。
我也喝下一口酒,壮壮胆再说:
「如果我真的成功用浅显易懂的文字重述了圣经,那都是她的功劳。」
克拉克朝我所指方向看去,见到写得脸几乎都埋在纸里的缪里。
「受不了……真的是受不了,她对信仰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还是个一有空就往山上跑的野丫头。因为我说得再多,她都只听得下两、三句,不准确一点不行。要在她一身泥地对我展示刚抓到的超大青蛙时,简短有力地塞进她耳朵里。」
若狼耳暴露在外,她或许会注意到,但她依然沉浸在她的笔下世界。克拉克看看缪里,小声一笑。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说:
「是爱呢。」
他以拳掩口,打个酒嗝后又笑了笑,叹气似的说道:
「您的信仰是用爱灌溉出来的呢。」
「……」
答不了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评论,而且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缪里从不听我说教,却总是竖耳聆听著我自己说的话。更可恶的是她脑筋动得很快,说教时一有瑕疵就会被她反咬一口。
然而眼睛依然盯著她不放,跌跌撞撞地和她来到了这里,还取得了世上只有我俩能用的徽记,都是因为我希望她得到幸福。
在爱之前,没有其他字词更贴切。
「……感觉上,好像不太对耶。」
不知为何,我需要用相反的话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克拉克似乎也明白兄妹的复杂感情,笑得像个普通的城镇青年。
「那些话都不是经过琢磨才说出来的,真的就只是一直在骂人而已。」
「那也是爱的表现吧。那表示您对所爱之人传达信仰之美好的想法,甚至足以改变世界。」
他认真至极地这么说之后爽朗地笑起来。缪里也察觉我们这的气氛变化,但先前似乎没在听,一脸的疑惑。
我跟著笑,是因为克拉克说得一点也没错。
如果迦南的计画顺利进行,我所翻译的圣经传遍大陆,等于是把我在纽希拉对缪里大呼小叫的那些话传遍世界。而且缪里的心动都没动,整个世界却先动起来,真的是只能笑了。就像个有点讽刺意味的童话故事。
缪里是个顽固且贯彻始终的人。一旦决定了目标,怎么撬也撬不动。我不晓得为她伤透脑筋兼胃痛了多少次,却依旧放不开她,这是因为──没错。
因为我爱缪里。
那当然不是缪里所期待的男女之爱。
能让我目光片刻不离,注意她每个举手投足,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能一笑置之,我找不到比爱更适合的字词。
这样的想法,使我的笑容变得疲惫,最后化成近似放弃的奇妙叹息。缪里只知道自己是话题人物,没听清内容,表情很不高兴。而我继续说下去。不是对缪里,也不是对克拉克。除了这么说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话好说。
「看来爱就是这么不如意的东西。」
一脸不知何时会咬过来的缪里,似乎觉得这句话有种魅力,挺挺腰润润眼之后迫不及待地将它写在手里的纸上。
克拉克则是用龟裂大地终逢甘霖的脸深深颔首。
「关于您提到的神奇技术──」
然后忽然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