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宽高(1 / 2)
一开始率领我们的大叔,是一位在现代挥舞着日本刀演讲的人。
虽说时代错误也该有个限度,但他其实很沉着冷静,而且教了我许多事。
「听好了,兜裆布要这样绑……」
不过,也教了很多不教亦无所谓的事。
哎呀,总地来说,他是一位怪叔叔。但或许还是比我们普通。他好像很想和其他伙伴一样接触「16 bit」,但他并不特别热爱游戏,也没有能力。因此在我们一同浴血奋战、穿梭沙场时,他毫不意外地去世了。他被杀死时,我不认为是误判局势,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没打中其他人的子弹,偏偏打在他身上。
他并没有因为身为队长,就特别受到保护。
子弹贯穿他的身体,鲜血喷出、疼痛四窜,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论拥有再强大改变弹道的能力,若被杀个措手不及,能力也没机会发动。当时少年的能力尚未显现,我们对奇袭的预防有限。
只能眼睁睁地失去领袖。
失去队长后,部队的步调开始不一致,小错犯得愈来愈多。任谁都看得出来,我们正逐渐凋零。那时,我才了解大叔果然是必要的。没有人在前面奋力地带领大家,部队的空转只会愈演愈烈。
无可奈何,我只好担起这份责任。
若队长还活着,我的负担应该能减轻许多。我的个性本来就不适合当队长,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将危险独自揽在身上,为伙伴打头阵。
为此,我依赖能力、操坏了身体,比任何人更奋力杀敌。
得到的,只有怨恨、恶名与一时苟延的性命。
从杀人魔到英雄,成功的机率太渺茫了。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人能回答我。
只有本人,才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出答案。
会觉得将人射死是正确的,大概是哪里已经麻木了吧。
然而,这里正是这样的地方。
初次上阵的少年因为犹豫不决,改由伽玛射杀打算逃跑的敌兵。我们没有心软,目标也没瞄错,平心而论做得很好。敌人不过是死亡而已。
见敌军咽气后,我将目光移向少年。没有扣下扳机的少年,膝盖还在发抖。
「辛苦了。」
我简单地慰劳他,拍拍他的肩膀。少年似乎难以承受,低下头来。
「对不起。」
他对我,以及来到身旁的糸川与伽玛,垂首致歉。
向我道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啊。
我刚加入部队时,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身旁的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无奈之下,只好由我来应对。老实说,骂人或晓以大义都不是我擅长的事。当时队长还活着,事后回想起来,我才发现那时我根本不必那样勉强自己。
「嗯……我们都还不想死,对吧?」
「对……」
少年拳头里紧握的,大概是五味杂陈的心吧。
我没有像他那样悲壮的觉悟,所以不太能体会。
「那就要做到底唷。」
反过来说,若不怕死,就能恣意在战场上驰骋。
「回去吧。」
我推了推少年的背催促他。小规模冲突已经暂时控制住了。
这次运气好活了下来。是的,在这个阶段,运气的比重依然很大。
能仰赖实力活下去的日子还远得很。
在我们折返、看见基地时,少年终于抬起头。
「啊……」
他眼睛瞪得好大,嘴唇噘起来,那是察觉了什么的反应。
「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忘记……」
浇水了——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浇水?哦,那个盆栽啊……你快去吧。」
我一许可,少年立刻低着头,跑向基地门口。
望着快步进入基地的少年,明明我也没大他几岁,却觉得他好青春喔。
「他在照顾花的时候,可比打仗有精神多了。」
糸川有些毒舌地批评少年的身影。
我则心平气和地肯定了小弟弟。
「这样身心很健全不是吗?」
「没错没错。」
伽玛也同意。咧嘴笑的模样有点令人不舒服就是了。
「这个嘛……」糸川依然持保留态度,继续说:「身心健全的人何必来杀人呢?」
「没错。」
伽玛对另一边的意见也露出相同表情点头。
「唔。」
说的也是——我一瞬间这么想。
但那简直像在说我们身心不健全一样,所以我反驳:
「不要这样。我很健全,而且很纯情,不要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啊?」
「哈哈哈。」
话题就在一方哑口无言、一方捧腹大笑的情况下结束了。
这两个家伙一点也不尊敬我。明明在实际碰面前,还会在网路上稍微拍拍马屁,说我「好强、帅毙了」。大概是因为混熟后,我就开始做蠢事,才会被他们取笑吧。如今想来,那些回忆倒是不坏。
现在的世道,想自由活下去太简单了。因为社会瓦解,人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自由已经不再具备价值。
在不自由中挣扎的记忆,如今反而是珍贵的。
回到基地后,我先前往仓库,收拾武器。
「可是话说回来,把武器收起来真的不要紧吗?」
我把比其他人还少的行李放下后,脑中突然浮现疑问。
「什么意思?」
伽玛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背着的东西卸下,转向我问道。在我看来,这家伙倒是不必特地收起武器,反正他背着也不觉得重,搬起来应该很轻松……虽然我不晓得长时间使用能力,会产生什么副作用就是了。
「万一基地被袭击,手边又没有武器,不就任人宰割了吗?」
我就算了,糸川他们要是没有武器,能力本身便没有意义。
「有道理。」
「但既然有守卫看着,等报告来了再赶紧拿起武器,应该也来得及吧?」
糸川与伽玛各自表述。
有危机意识的是糸川,悠悠哉哉的是伽玛。两人的回答完全反映出个性。
「大概吧。」
当时我们的基地还没有遭遇过奇袭。
于是,便掉以轻心了。
尽管难以启齿,但我们毕竟不是军人。
回到寝室后,我先换了衣服。我将军服脱掉,穿上便服放松。这点大概也是我轻忽了。明明把袭击一事挂在嘴上,却毫无防备。
人若不曾痛过,记性就不好。
换完衣服后,我犹豫着到开会前要不要睡一觉。但沙场的气氛尚未散去,我还没有切换好。这种脚底发烫、心慌的感觉,令我跳了起来,在室内转来转去,最后来到走廊。在静下心之前,我是睡不着了。
我想着要去哪里好,四处晃来晃去,随即发现一扇半掩的门。我偷看里面,那是少年的房间,除了主人以外还有另一个身影。哦?有八卦?我的好奇心立刻被挑起。
娜琦也在。她是个娇小的女孩,应该与少年同年,或者比他大一岁。
她留着一头略短的短发,侧边绑着白色缎带,脸上还留有穿上制服立刻能变回学生的稚气,和我们这种已经乌烟瘴气的人差太多了。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浇花壶,一旁是少年的盆栽。哦,原来如此,我懂了。
「我帮你浇了水……不行吗?」
娜琦战战兢兢地问,少年立刻慌张地左右摇头。
「不不,帮了我大忙,谢谢……您?」
少年似乎不敢确定娜琦的年纪,语气迟疑起来。这个气氛,我进去没关系吗?在我犹豫会不会打扰他们俩时,和娜琦对到了眼。这时缩回脖子逃跑也很奇怪,所以我说着「哈啰哈啰」闯入。
「哈啰哈啰。」
「有事有事。」
身后的笨蛋二人组也搭上便车。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少年与娜琦两人看来都因为不速之客而不知所措,于是我主动搭起桥梁。
「你没见过她吗?这是娜琦。」
告知名字后,少年的眼神会意过来。
「娜琦……啊。」
「你们在游戏里见过吧?只是娜琦家比较远,所以没来参加网聚。」
这么一说,我现在才发觉。
在现实中,我们依然以游戏昵称彼此称呼。
「请多指教。」
娜琦再次打招呼。
少年有些僵硬地点头,然后盯着盆栽与娜琦。
他的模样不像一见钟情,不过从态度,倒是可以推敲出他在看什么。
应该是透过娜琦在看另一个人。
「你刚才在基地待命吗?」
「该说是待命还是洗衣服呢?毕竟她的能力不适合战斗。」
我代替娜琦回答,娜琦尴尬地浅浅一笑。
很遗憾的,她的能力无法上战场杀敌。或许可以用于基地防卫吧,总之用途尚不明确。虽然都叫能力,这些能力却很难一概而论。有些管用,有些不管用,无法尽如人意。毕竟追本溯源,它们本来就是偶然发生的。力量的规模、形式都没有一定,不过,有一个共通原则。
那是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一起彼此比较能力后,我才发现的。
那些显现在我们身上、唤作能力的力量,有权忽视某种法则。
因此,我们可以不必遵守构成地球及生物的诸多物理法则。
但每个人只能忽视一项。
如果能全部忽视就好了。
我一面对席卷而来的睡意与疲劳发出哀号,一面「砰」的一声倒在床上。
「这是我的房间耶。」
尽管已经很克制了,但少年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有什么关系嘛。」
在会议室放松会挨骂,回自己的房间又和这里差不多。
「但挤五个人,果然还是……有点窄。」
客人一个接一个进门,统统坐下来。大家是坐在床边,所以倒在床上的我只能维持姿势、动弹不得。不但很挤,空气也因为人体肌肤的温度变得有点热热的。
我忍耐了五分钟左右,但实在太难受了,只好扭来扭去,最后跳下床说:
「我去外头吹吹风,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不必特地回这个房间啊……」
我假装没听见少年的真知灼见,走出房间。
「要带伴手礼回来唷~」
笨蛋二人组其中一人的发言,我也决定装作没听见。
我望着天花板及墙壁,步行在走廊上。
对于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像家一样的归属感。
太多地方都不够温暖。
离开基地后,裸露的小腿最先感受到空气的转换。
我用肩头迎向往上吹、如海浪般的风,终于吁出一口气。
「啊……又活下来了。」
身体微微发抖,安心与些微的成就感随之流露。
这比在游戏画面那一头尝到的滋味,还要更刺激。
除了人会死掉以外,我觉得自己的细胞好像愈来愈有朝气了。
或许我很适合杀人吧?混杂着自嘲,我搔了搔头。
接着,在我于基地附近散步的途中,发现了一撮在建筑物阴影中、被土埋住的鲜黄色尾巴。
「哦?」
是因为危险才埋起来的吗?我谨慎地微微弯下腰窥探,发现自己想错了。
「哎呀,在这种地方,竟然有……小鸡。」
我是从颜色与形状判断那是小鸡。我随手一抓,打算将它拎起来,却被出乎意料的重量吓一跳。
「原来如此。」
改用双手捧起后,我才了解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正的鸟,也不是填充娃娃,而是机械。话说回来,的确有这个型号。我想起了电视上播放的广告。
为什么它会倒在这里?大概是倒栽葱的日子还不长,我用手指拍一拍,表面的泥土三两下就清干净了。没有反应。我按了好几次应该是电源的按钮,但没有启动的迹象。是故障了吗?还是没电?
「是队友的私人物品吗……不,感觉不像。」
许多东西都处理掉了,留下的私人物品很少。
如果这个鸟型机械是受到「伊蒂亚」的影响而动,有可能主动跑来这里吗?
我伸长脖子,望向远方。
建筑物接二连三倒塌,视野良好,跟荒野没两样。城镇没有好好地保存下来。
它是从哪来的呢?
「嗯……」
如此这般——
「我带伴手礼回来啰。」
「那是什么?」
「捡到的。」
「别捡奇怪的东西回来好吗……不,好像也没那么怪?」
我把捡到的小家伙秀出来,大家的反应莫衷一是。挤在狭窄房间里的四人(真的好闷啊)凑了过来,窥探鸟型机器人。但糸川似乎马上就没兴趣而抽身,伽玛也保持了一点距离。
少年看起来是最兴致勃勃的。
「好像没有反应,故障了吗?」
娜琦问道。我敲了敲鸟型机器人的头,微微一笑。
「不,应该是没电了。」
有段时间,机械曾因为失控而无法充电,所以可能是电量用尽。我上下摇了摇,它一声不吭,也没有要飞的迹象。啊,本来就不会飞吧。
「它在基地外面吗?」
「嗯,倒栽葱。」
我觉得很有喜感,便带回来了。
「有其他人在吗?它的……主人之类的?」
少年有些拐弯抹角地、像碰触云的轮廓似地、语气含糊地确认。
「不,没有任何人。」
若基地外有人,问题可就大了。别说要救那个人,说不还得做掉他。
「这样啊……」
「怎么了?」
少年微微的失意若隐若现。
「这和我认识的人拥有的东西很像……但毕竟是市售品,应该没那么巧啦。」
认识的人啊——我瞥了一眼盆栽。
「我不认为小弟弟认识的人会来这里。」
毕竟这里做为避难地点并不合适。
「是啊,我也这么想。」
少年用力点头,似乎想结束话题。
哦?我对他的反应很有兴趣,但还是使劲忍住,让话题过去。
我并不想深入了解他。
否则离别会更痛苦。
「那么,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在床上边扭边躺下的糸川问道。
这个嘛,既然都捡回来了,答案当然只有一个。我将小家伙硬硬的翅膀拉开来抓着它。
「既然基地的电力已经恢复,我想帮它充电。」
「咦?」
「为什么?」
「理由呢?」
「你在想什么?」
「哎呀,超级负评耶。」
我收到了大家的惊讶、疑问、反对。有这么奇怪吗?
「这类机械已经不太对劲,又动起来岂不糟糕?」
伽玛慎重地表达意见,但他流的汗量可不慎重。
「要是它失控怎么办?」
「这小家伙若失控,是要用鸟喙啄我们吗?」
那不是很可爱吗?让我想起国小饲育小屋里养的鸡。
「若是爆炸呢?」
「哇,爆炸啊,好可怕。」
一听糸川的想法,伽玛便滑稽地缩起身子,粗犷的脸兴奋地左右摇晃。这人到底在做什么?
爆炸啊?
好像有点恐怖。
「眼睛看得到的东西,都会『砰』的一声炸得一干二净喔。砰砰!」
伽玛煽动大家。若他真的认为现在会「砰」的一声爆炸,让所有人死光光,那应该认真逃跑啊。
「我知道了,那我带回我的房间。」
自己干的蠢事自己死,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带着鸟型机器人一步步走出寝室。
在门口回头,与所有人眼神交会。
但每个人的屁股都黏得紧紧的。
「那我先告退。大家辛苦啰。」
我点头哈腰地退到走廊。
「可恶,没人跟上来啊。」
那群胆小鬼,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很好。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一面哀叹竟然真的没有人跟上来,一面准备帮鸟型机器人接上插座。
掀开鸟型机器人背后的壳,里头就有插头。它像黏在墙上,嵌入了插座里。
「哦。」
小家伙的眼睛「啪」地一下发亮了,通知使用者正在充电。
果然是没电了。它没有马上启动。
就这样蹲着等也不是办法。我身子一跃,飞扑进床里。
我也要充电。
意识立刻变得模糊,身体懒洋洋地沉入梦乡。
像被泥淖吞噬。
然后……
「早安安安!」
一道就人类而言过于高亢的声音吵醒了我。
「啊?」
我不记得有设闹钟。伴随轻微的头痛,我从床上爬起,黄色小鸡立刻飞扑过来。应该是充电结束,所以自己动起来了。它看起来确实没有故障,精力充沛地在人的头旁边跳啊跳的……虽然很令人欣慰,但要是它着地时一个不小心,我的脸就要瘀青了。毕竟它的材质可不是轻柔可爱的羽毛。
「觉得如何?」
「好得不得鸟!」
「因为是鸟吗?哇哈哈哈。」
真是个幽默的小家伙。我确认时间,发现已经过了好一阵子。
相较之下,我的疲劳倒是没什么减轻。我也好想靠充电恢复啊。
「所以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
「哦……是长途旅行啊,辛苦了。」
「谢谢你救我、救我。」
它左右蹦跳地向我道谢。
「咦?电源都关掉了还知道我救了你……好奇怪。」
确实事有蹊跷,这小家伙肯定受到「伊蒂亚」失控的影响。
就跟我们因「16 bit」觉醒一样,有报告指出,机器人获得了情绪。
虽然人们很恐惧,因此将大半的机器人都破坏殆尽。
这难得活下来的小家伙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像让我想起什么。
这时,我感觉到视线。一抬头,正好与最前面的人对到眼。
「你们在偷看什么?」
我观察着以少年为首、偷窥房间的四人。
好像是听到声音而来查看,看来他们还是挺在意的嘛。
「没有爆炸喔。」
我把鸟型机器人秀给他们看,娜琦率先进了房间。这次换我的寝室又闷又热了。基地内的房间都没有窗户,毕竟要是在窥探窗户时被射中可就糟糕。
「它看起来是无害的。」
娜琦最先走进房间。小家伙可爱的外表,似乎很得她的心。我将它递出去,娜琪的手指微微弯起,保持警戒地让黄色小鸡站在她手心。
「好重。」
出乎意料的重量,令娜琦皱起眉头。的确,以会说话的小鸡而言,这太不梦幻了。
「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鸟型机器人向娜琦打招呼。娜琦一听,腼腆地笑了。她双手捧住它,把手举高,让小家伙照光。虽然是小鸡,但鸟还是在高处好——见到这一幕,我不由得这么想。
「嗯。」
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宠物型机器人出现在这里,确实有些古怪。别说城镇了,光要从家里逃跑都很困难吧。基本上,把登录成主人的人类抛下,擅自离开,这种行为根本没写在程式里。机器人单独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违反规则的。
或许是主人为了它着想,让它逃跑的。感觉是个好主人。
「好久没见到没有敌意的机器人了。」
糸川感慨地低喃。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苦笑起来,还真的是这么回事。
「或许是假装的,让我们放下戒心?」
伽玛还在怀疑。
「让我们放下戒心要做什么?」
「突然长大变成母鸡之类的!」
「要是被一大群鸡攻击,那可不得了,宰也宰不完。」
「那就让它们生蛋,这样史上最强的帮手就诞生了。」
伽玛不知是想像力丰富还是少根筋,与糸川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少年,一直专註盯着娜琦逗弄站在掌心的小鸡。
他嘴巴半开,眼睛变得有些湿润。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我移到他身旁挖苦他,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慌张,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目光再次落到前面,像在眺望远方。
「这样真好。」
「哪样?」
「这样。」
那根本不成答案,听起来也不像在赞美娜琦。
我愣了一下后,眼神失焦、模模糊糊地盯着着少年在看的东西。
眼眸周围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温热。
有人在笑。
看着那人,我偷偷确认自己是不是忘了怎么笑。
将绷紧的肩膀放松,轻轻吐气。
房间里没有镜子,无法验证成果。
但至少我不讨厌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就这么沉浸在不必与沙尘为伍的时光里好一会儿。
来到这里后,开心的回忆屈指可数。
这是其中之一。
不论杀了多少人、陷得多深、内心变得多黑暗,我都不想失去它。
我感觉到有子弹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彼端逼近。
那成了导火线,挖掘出另一个记忆。令我深恶痛绝的记忆。
那是基地遭遇奇袭时的事。
掉以轻心加上经验不足,使我们在赴战时吃足苦头。我的房间闯入了好几个人,连话也不说,子弹便招呼过来。大概有人告诉过他们,对能力者不能大意吧,敌人身上确实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猛然闭上眼睛发动能力,将逼迫而来的子弹消灭,并以虚拟的子弹反击,总算撑了过去。尽管这会对刚起床的脑袋造成过大的负担,但我还是克服了危机,跨越尸体进到走廊。四处响起的枪声与惨叫,令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在走廊墙上。我已经完全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基地被袭击了。
怎么办?要到哪去?该做什么?我的脑袋一团乱。看见熟悉的两人朝这里奔来,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是伽玛与糸川。
大概是看到我而松一口气,两人跑到一半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在两人身前蹲下,连我都在大口喘气。
「你们活下来了。」
「多亏这个的功劳。」
糸川垂下肩,敲了敲伽玛背着的巴祖卡火箭筒。
「幸好我背着。」
基地的墙看起来没有爆炸,他们应该是威吓了敌人而逃跑。换言之,敌人可能很快会朝这里逼近。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才刚躲过一劫而已——两人说着站起来,对腿软得都快弯了的脚啧了一声。
连我都差点吓到站不住,真是辛苦他们了。
我为两人打气,以逃出基地为目标,开始移动。在走廊转角前方,马上就听到枪声。我带着一瞬的迟疑,瞪着前方一路逼近,小心翼翼地防守我方路径,操控敌人发射的子弹贯穿他们的头,让他们闭嘴,然后冲过敌军之间。
接着,我又发现疑似敌军的背影,这次我毫不犹豫地开枪。因为我相信另一头还有活下来的伙伴。
敌军被我从背后用近乎偷袭的方式击溃,与之应战的,是以少年与娜琦为核心的少数几名成员。两人都扛着枪,面色铁青地与我们会合。他们看起来没受伤,还对我道谢:「谢谢你。」
「没什么。」我说着,边摇头边思考该怎么办。脚边是敌人的尸体。包含这些尸体在内,周遭的眼神令我不知所措。仿佛都在向我求助。
我必须帮大家做决定吗?
帮大家?
饶了我吧,我好想大吐苦水。
「已经没有时间救其他伙伴,只能分头逃跑……」
……只能这么做了吧?
面对那些求助的眼神,我只剩这个答案。
我们不可能将入侵基地的敌人统统解决。
我率领大家在走廊上疾驰,想尽办法让我们自己先活下去。当时我的能力还很弱,能保护的范围狭窄,因此非常害怕被突袭,但当时也没有充裕的时间让我谨慎行动。我们在走廊上拼命奔跑,祈祷着别撞见大量敌军。听见其他脚步声时,我的心中只有恐惧,因为我无法判断那是否是敌人。过去让我们安身休憩的基地,瞬间变成望不见尽头的迷宫。
就在我们要转弯前,出现一群追捕而来的敌人。两军正面冲突,不可能从旁边绕过去,只能做好大开杀戒的觉悟,但少年却在撞见敌方后,不自觉地犹豫起是否该举枪。
笨蛋!我连骂他都来不及。
敌军是不等人的。
枪口无情地转向伙伴们。
只能保护自己的我,眼睁睁看着子弹飞向标的。
然后——
我从床上惊醒。
全身流满了汗,心脏扑通跳个不停,眼珠焦虑地转动。
我是为了什么惊醒?我想了想,但……
「……想不起来。」
我知道自己作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内容完全记不得。
「……梦到底是什么呢?」
自言自语也没有人会回答。我倒回床上,呈大字形。
尽管光线照不进紧闭的房间,但我猜现在是一大早。生理时钟这么告诉我的。
阖上眼皮,感觉可以再睡个回笼觉,睡意却消失了。我用手背胡乱擦了擦额头,穿上靴子走出房间。走道上也没有窗,大概是因为若看向窗外,可能会被敌人从户外狙击吧。或许是这个因素,导致设施内的空气比当下的季节还要闷热且凝滞。恶梦仍令我心有余悸,我决定去外头吹吹风。
昨天总算能尽情在床上打滚。在这之前都没能好好睡一觉,一直在确认基地内部及周边的状况,确保粮食、划分房间、戒备敌人的报复攻击。
领导者就是因为这样才辛苦。真希望能抛开这些杂务,专心战斗就好。
「队长,你为什么要死呢,真是的……」
我在设施内听见了声响,但一路上都没遇到人。经过站在入口看守的两名步兵身前时,我与他们打招呼,两人夸张地低下头来。就各种意义上而言,他们似乎很佩服我,像是任性啊、不冷静啊、啰唆啊。
步兵劝谏想要直接走到户外的我,因为我没携带任何武器。
「啊,没关系啦,应该。」
我随意摆了摆手,孤身往外走。
我想暂时离开武器晃晃。而且,我不武装应该也还能照顾自己。
虽然敌人若从远方狙击,一切就都完了,但若是那样,即使带了武器也一样。
不过啊,明明是我告诫大家不要糊里糊涂地外出,结果自己却打破规则。哎呀,没关系啦,我一面对空气解释,一面用散步的心情在户外绕绕。夺回基地后第三天,天气依旧晴朗,不见弹雨落下。敌军残党并没有来抢夺设施。
或许这和他们的生活据点逐渐转移到地下有关,所以留在地上的人才那么少。要是敌方再粗心大意一点,搞不好这一带的士兵都会在这次骚动中覆灭。说来感慨,这代表他们对地上发生的事已经愈来愈不感兴趣。敌人已经从与我们的纷争中,先一步向前走了。
我们对那些家伙所做的,仅仅是让玻璃球产生裂痕,没有伤到核心……可是我不喜欢玻璃球有裂痕。玻璃球那么漂亮,那样太杀风景了……啊,不对,这和那没有关系。我搔了搔额头,比喻失败了。
稍微走了一会儿后,我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脚步。毕竟我不能跑太远,只能在附近绕绕。我抬头望着没有倒塌的大楼。它没有遭炮弹波及,保存状况良好。绕了一圈检查后,我进到里面。当然,屋里没有人打扫,大楼内部凌乱不堪、灰尘满布。大概连野生动物都在这里栖息过吧,还留有干掉的新鲜痕迹。
原来动物会在人离开的地方生活,是真的。
电梯当然动不了,所以我爬阶梯上楼,为的是接触新鲜空气。想呼吸新鲜空气,自然得往高处去。
我一面註意别滑倒,一面努力爬楼梯,来到到通往屋顶的窗户前。偌大的窗户上了锁,而且看起来用一般的方式打不开。我懒得下楼寻找钥匙,便用右手模仿手枪,拇指竖起来、食指伸直,对准窗户锁的顶端。
「砰。」
重要的是想象,赋予幻想形貌。我呼唤出子弹。
虚拟的子弹化为实体,破坏了锁。锁漂亮地从正中间折弯。很好,这样就行了,我把锁撬开。来到屋顶后,风迫不及待地迎面吹来。不,这不像风是流动的,而像一块空气敲在我身上。
若子弹从远方混进空气里,我肯定只能当标靶。
它用力推着我的肩膀,像海浪要把我吞噬。
「啊……」
好舒服。
原来晴天是这样。我沉浸在凉爽的空气里,直直向前走,来到防止坠楼的铁丝网前坐下。我张开嘴,将肺部解开,大口吸气。
风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嗡嗡嗡,仿佛血流声。
仿佛喷溅在身上黏糊糊的血都被吹走了……不过,就算被吹走,杀人的事实也不会一笔勾销,只不过是我擅自觉得获得救赎罢了。
我将手放在如烟熏般脏兮兮的地板上,微微抬头、放空脑袋。
急促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我知道自己的嘴巴半开,但没有阖上。
太阳只有微微探头,要完全扫去黑夜还太早,隐约的曙光照射着薄云。
好平静的天空。但从云的另一头,哪时有飞弹射过来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已经变成这副德性。
我虽然可以操控子弹,却不晓得是否也能操控飞弹。
我没有自信。
都市几乎全都毁灭了,我住的城镇变得怎么样了呢?只能祈祷家人平安。他们不懂我为何埋首游戏,在家里时,我老是与他们吵架。然而一旦分开,连争吵的回忆都变得弥足珍贵。但若连续见面三天,我大概又会讨厌他们吧。我不禁心想,或许留在回忆里才是最美的。
想到这里,突然有些不安……自己心中的某一块,是不是愈来愈麻木了呢?
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人。
不知夺走了大于我年龄多少倍的寿命,或许好几十倍都算不完。
世上应该还是有报应吧?光是想象,我就有些害怕。
可是,若是这样——
世上为非作歹的恶徒,为何至今仍一脸无事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