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1 / 2)
从港口到海角大教堂的路上,缪里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大哥哥!快点快点!」
不知疲劳为何物的少女飞也似的跑过石阶坡。设置于柔软青草地上的石阶似乎已经被人踏了数百年,几乎要整个没入土里了。有部分凹陷,也是无数人踩出来的结果。
可是,如今一个人也没有。海角下的乞丐们告诉我,自从王国与教会闹翻之后,人们就不再上这座教堂了。据说过去,只要拿些大道理刺激往来信众的信仰心就有不少施舍。
虽不知他们现在是怎么过活,不过从他们围著锅子喝装满小鱼的汤来看,似乎有不少鱼杂能吃,不愁挨饿。
我布施几枚铜币,急忙跟上缪里。
想当然耳,缪里这么兴奋不是来自信仰的热情。
坡道才走到一半,转头就可尽览整座迪萨列夫和宽阔大海。
对山上长大的缪里来说,这肯定是足以令她心醉的景色。
「不要摔下悬崖喔!」
我姑且叮咛一声,但她当然不会理我。她一路跑上石阶,靠近那座我远远看就心惊胆跳的悬崖,俯瞰底下街景。
当我开始咒骂自己体力不济时,大教堂所在的海角尖端终于到了。
雄伟的教堂前方有一小排木造屋舍,颇有门前市场的味道。一旁还有露天炉堆,以及看似曾经摆放桌椅的土台。从前人们上大教堂参拜之后,就会坐在这里休息,吃点东西吧。
不过炉堆已经很久没有生火的痕迹,桌椅也一张不剩,每间屋舍都拉下了铁门。
教堂周围十分冷清,没有一点人烟。
「大哥哥,这里风景好棒喔!」
缪里对教堂全然不感兴趣,为海角上的美景亢奋不已。她在阿蒂夫看到这种教堂还会赞叹几句,可是现在她心里,两边都只是很大的石造建筑吧。
划分得这么粗略又乾脆,令人不禁发笑。
不过镇上的人并不会都和缪里一样,大教堂会这么冷清的原因,斯莱都说了。上海角的路多半从镇上每个地方都看得见,当地人走上来一定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
换成我这个外地人就没问题了。烛台有火光,表示仍有人进出。于是我走向大教堂紧闭的正门,想多少打听点这里的故事,结果发现──
「纸?」
大教堂门上贴了很多纸。不是羊皮纸,只是破布制成的便宜货,密度却高到远看会以为是花纹。
大型教堂或教会各有相对于其民情的特色,所以这也有它的缘由吧,但上前查看的结果却教人错愕。
──死高利贷!下地狱去吧!
竟然写了这种话。
再往旁边看也都是充满责难与愤怒的言语,例如「把我的财产还来」,「回头是岸」等,贴满整扇门。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更添寂寥,和热闹的城镇完全是两样情。
从斯莱对教会的蛮横那么愤慨看来,这些纸都是在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激化时贴的吧。仔细一看,每张都已经变色,快要散了。
或许人们贴这些纸不一定是表达愤怒,而是觉得有义务表示自己也是这城镇的一分子呢。
大教堂一点门缝也没有,且感受不到人的动静。
但即使不提这些,这也不是欢迎访客的状况。
于是我放弃询问,回到欣赏风景的缪里身边。
「大哥哥,这个世界真的好大喔!」
缪里注意到我接近,对著广阔大海这么说。在纽希拉那种深山地方,无论爬上哪个山头,视野都没有这么开阔。
而且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海角朝西,大陆在反方向。我想起约瑟夫的船向南行时,曾喊道船可能会被冲到西边去。
在那片天海交融的水平线彼端,依然是无垠的海。
这使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敬畏。或许是以为自己不小心窥见了创世主的深渊。
往大海远处望了一会儿,有阵风冷不防从海角底下猛然吹来。
体重轻的缪里险些跌倒,我赶紧抱住她。
「没事吧?」
「啊哈哈,好强的风喔!海就是需要风的触摸呢!」
她完全没想过被吹向另一边会发生什么事吧。缪里乐得咯咯笑,轻巧溜出我的臂弯。
然后才终于注意到海角上有建筑物似的,愣愣地抬起头。
「大哥哥我问你喔,这也是教堂吗?」
「……」
若想让缪里也跟著信神,或许会是一大工程。
「是啊,这是大教堂。里面好像有烛台,想看看吗?」
「这里好像有不熄的篝火嘛?我已经听约瑟夫叔叔说过很多烛台的传说了。」
约瑟夫是出身于北方岛屿的讨海生意人,又喜欢说话,可能真的对缪里说过不少海上冒险故事。
「话说回来,能在这种地方盖这么大的教堂,还真是厉害耶。」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这样的回答让缪里咧嘴作鬼脸,接著转一圈查看四周。
「不过盖在这种地方,我还满喜欢的。」
虽然颇为冷清,在今天的好天气弥补下,感觉心旷神怡。
这地方可能真的很适合朝气蓬勃的缪里。
这时,右手忽然有股温暖。
低头一看,缪里手牵了上来。
「结婚典礼办在这里不错喔。大哥哥,你觉得呢?」
还巧笑倩兮地说出这种话。我看看难得说话像个女孩的缪里,再看看教堂和海彼方,最后视线又回到缪里身上。
「我也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喔?」
「讨厌,不关自己的事一样。」
对缪里的不满感到疑惑后,我才发现她在说什么。
觉得不妙而想换个话题时,已经太迟了。
「我只喜欢大哥哥一个,还会跟谁办结婚典礼呀?」
说法直得没有怀疑、敷衍或装蒜的余地。这里是断崖环绕的海角大教堂,说不定她纯真地蹦蹦跳跳全是装出来的,一开始就是打这个主意而来。
从她从容且质问的眼神,能看出我并没有多虑。
「大哥哥,你是不是以为靠北岛那些事就可以蒙混过关吧?」
她说得一针见血,直截了当。
「不,绝对没有这种事……」
无法忍受缪里的注视,是因为我有愧于她。
缪里是将我当男性来喜欢,而不是兄长。
一开始,我以为那单纯是因为我是她最亲近的男性,可是她一往情深,甚至真的愿意舍弃生命。她比谁都认真。
但我当时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覆。嘴上说不能接受她的爱,却又不强制结束我们的旅程。缪里是个聪明的女孩,假如我真的有意拒绝她跟随,她一定会乖乖离开。
没那么做,是因为我仍有迷惘。
「还是说,大哥哥讨厌我?」
缪里的眼忽然满是伤悲,让我头都痛了。就算她真的难过,这表情也明显是她刻意为之,好激起我的罪恶感。
并想藉此慢慢破解我的防线,把我逼到无路可退。
她狩猎的技术,可是母亲贤狼赫萝的真传。
「大哥哥?」
不给喘息的逼问,使我不得不回答。
「……如果要说讨厌还是喜欢,那当然是喜欢。」
「那就娶我当新娘吧?」
而且根本不是交易。她要用尽全力抓住我,狠狠咬一口。
就某方面而言,那想法纯粹得教人敬佩,可是我的答案还是一样。
「不可以……」
「为什么!」
我退一步,缪里就逼近两步。
离开北岛后,她不曾挑明谈这件事,似乎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哪还有为什么……我和你──」
「没有血缘关系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
「而且大哥哥也还不是圣职人员,所以这边也没问题。」
并先一步戳破我的藉口。
「以后,可能会是……」
「我听说到时候再离婚就好了呀。」
是谁这么多嘴啊!我不禁在心中吶喊。
缪里的眼紧盯著我,片刻不离。沉默流经我俩,只有风呼呼地吹。
见到缪里生气的脸透出压抑不住的哀伤时,我急忙开口:
「先等一下,不要那么快下结论嘛!」
「要是不这样,你就会一直拖下去嘛。」
虽想否认,但我也觉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离开纽希拉下山旅行后,我学到世事的变化真的难以预料。光是回想在北岛落入漆黑的冰寒大海,真心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时的感受,就不禁直打哆嗦。
我不想没给缪里一个交代就撒手人寰。
但姑且不论这部分,我就是忍不住想这么问:
「就不能维持现状吗?」
缪里当我是兄长一样崇敬,而我当她妹妹一样倾注最大的爱。
过去都是如此,往后应该也能这样才对。
「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假如,万一,我们真的结婚了,我就不会让你就随便耍任性喽?而别说结婚以后──」
「我都知道啦!大哥哥笨死了!」
缪里气得骂人,我却半信半疑。
她真的懂吗?若成为恋人关系,会面临很多不同以往的事。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份感情,原因就出在这里。
无论再怎么疼爱缪里,她都是叫我「大哥哥」的人。用「那种眼光」看一个打从出世就认识的女孩,感觉非常不道德,光是想像就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而缪里似乎察觉到我的苦恼,挺起胸说:
「大哥哥想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说得这么有男子气概,都让我脸红了。
然而不管我怎么看,她那么说根本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高到某种程度的表现,就只是从出生就跟在我身边,所以无所谓而已。不仅如此,缪里的态度和小时候实在太接近,我没注意到她对我的感情,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没错。缪里跟仍是妹妹的时候一模一样。
要我把仍是妹妹的她当女人看待,实在教我不知所措。
「大哥哥对我有哪里不满意?」
这问题听起来不像策略或谈判的步数,而是真心不懂。
我对缪里并无不满。无论哪个男人娶了她,都一定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所以问题不是不满,而是其他。
「我不是不满意……只是没办法突然改变对你的看法。苹果就是苹果,不是葡萄。」
「可是我对大哥哥是真的──」
「那好吧。」
在缪里激动辩驳时,我打断她的话。
这样的确是没完没了,搁置这个问题绝不会有任何益处。
「我在北岛欠了你一份很大的情,而且当然不是我想还就还得了。不过为了你,我愿意做一切努力。」
结果缪里听了很不舒服,表情厌恶。
「……如果你是这样才喜欢我,那个,我也不要。」
当然,我也不会只因为欠她情就和她谈恋爱,这样反而对不起缪里。
所以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努力,需要你提供一点协助。」
「我?」
缪里错愕反问。
「对。对我来说……就是,现在的你实在太接近妹妹,让我怎么也改变不了这个想法。所以……」
「你要我变得不像妹妹?」
缪里不解地问,眼神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又想耍小聪明虚应故事。
「所以要怎么做?要我淑女一点?」
我的确很希望这样,但她又错了。
「就是,更总体性的层面。你想想看,像称呼就是一个。」
「称呼?」
「变成情人关系以后,继续叫我大哥哥不是很奇怪吗?」
「咦?啊,这个嘛……嗯,有点。」
「可是我也无法想像你用其他称呼,因为你从来不曾用大哥哥以外的方式叫我。这么一来,我也无法想像自己不是你哥哥会是什么样。」
这和村民忽然叫我黎明枢机,会让我觉得难堪是同样道理。称呼如同人的衣服,而衣服会决定一个人在他人眼中的地位。
现况就像我自己一样,穿其他衣服都很不像样。总觉得在缪里面前,我的形象除了「大哥哥」以外都不合适。
缪里也觉得有道理似的点头。抬起头时,表情非常爽朗。
「改称呼就好哇?简单啦。」
可是要缪里改叫我名字,也是怎么想怎么怪。她会直接叫我托特吗?叫托特哥的感觉又太乖巧,很不像她。托特公子又太优雅,像个贵族千金。还是说,她会学父母那样叫我寇尔呢?
她再怎么样也应该不会叫我寇尔小鬼,像商人或旅馆客人那样叫我寇尔先生又太见外,寇尔阁下则根本是骑士故事里的骑士与少女。
不管怎么想,每种都觉得很奇怪。
缪里究竟会怎么称呼我呢。
难猜到我都开始好奇了。不过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她开口。
「……怎么啦?」
缪里保持「简单啦」的表情愣住到现在,被我一问才回神。
「呃?咦?啊,嗯,就是要用大哥哥以外的称呼叫大哥哥吧?」
她掩饰地笑了笑,然后又愣住了。难得看她眼睛飘来飘去。
「唔唔……咦?奇怪,怎么会呢?这不是很简单吗……」
会有这反应,恐怕是在脑中套用了所有想得到的称呼,却没有一个踏实。
「……这样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等等!先等一下!」
缪里喊停之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看得出来她正在拚命地想。
不可否认地,见到她这样子,让我多少有报了一箭之仇的低级满足感。对一个人的印象,可不是能够说变就变。
「唔唔唔唔……这样、可是……寇……托……!」
她纠结成这样,是打算用名字称呼我吧,但怎么也不喜欢。她抱头苦思,两手盖著红通通的脸扭来扭去。
最后从手臂缝隙间怨恨地朝我一瞪,扑了过来。
「唔~!臭大哥哥!」
她紧抓著我,头挤在我胸口上用力大叫,彷佛要把这句话直接喊进我心里。兴奋得冒出来的耳朵和尾巴,像挣扎的蛇般甩来甩去。
我无奈地将手绕到她背后,结果她按胸推开了我。
「不、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喔!」
虽然缪里急得眼角都要冒烟了,不过她还是知道自己讲的话有点蠢吧,没什么气势。在她懂事前,说什么就乖乖听什么的时候,她也闹过这样的脾气,令人不禁回想从前。
缪里见我泰然自若,似乎感觉很不是滋味,咬著下唇低吼起来。
接著要往我胸口撞似的屈膝一蹲。
就在这一刻「铿!」地一声巨响。
「!」
我吓了一跳,以为捱了缪里的头槌而摸摸胸口。
喔不,眼前的缪里还是保持半蹲姿势。
她的视线,是朝向我背后。
背后有什么?转身之后──
「恶魔快滚!」
随即就是一道怒骂。还没理解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挡住了缪里。接著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而发现一座亭子时,骂声又来了。
「还说!」
声音来自大教堂门后。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大教堂的门猛然开启,爆出雷鸣般的怒骂。
「那种假证书骗得了我吗!不懂得敬畏神的守财奴!快给我滚!」
接著有个人被怒骂轰出门似的跑出来,她像是被用力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在地上,还翻个四脚朝天。
「准备遭天谴吧!」
哑口无言的我,从门缝中见到一个表情狰狞的圣职人员。从服装来看,应该是这教堂的主教。由于教堂中光线昏暗,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恶魔。怒不可遏的主教原想多骂几句,但发现了我的存在。
第三者的出现似乎使他恢复冷静,他闭起了嘴,表情尴尬地用力拉门关上。
这时跌倒的人爬起身来,想冲上去挡门,手里抓著看似羊皮纸的东西。
「等、等一下!这绝不是假证书──」
不等那人说到最后,门就关上了。随后沉重的「喀叩」声,是连门闩也拉上了吧。没有其他方式比这更适合表达拒绝了。
为突来的状况愣了一会儿后,我才赫然回神。
那人在门前垂头丧气,似乎不是这镇上的信徒。身上是一看便知的旅装,而且还提到证书,多半是想向教会取回以前出借的东西之类的吧。
我替同样看呆的缪里戴上兜帽,拍掉她尾巴之后转回来。
「还好吗?」
瘫坐在门前的人被我的慰问吓得浑身一震。如同我先前完全没察觉大教堂里的状况,对方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其他人吧。
那人急忙将羊皮纸收入胸前才转过来,这次换我吃惊了。
因为头巾底下,有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啊,咦,啊!」
女孩的眼和我对个正著。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狼狈样很丢脸,两手抓住松脱得快掉下来的头巾想遮脸。一般的纯朴少女被轰出大教堂,主教还骂她恶魔,要是被人看见了,别说嫁不出去,想继续留在镇上恐怕都有困难,没有比这更不名誉的事了。
但我当然也知道,这背后肯定有原因。
于是我伸出手,试著使她镇定。
「站得起来吗?」
女孩的脸依然僵得像石头,不过看看我的表情和手之后认为我没有敌意,便慢慢吸气并伸出带著戒心的手。
即使惊慌也愿意接受他人的好意。表示她是个直率真诚的人。我再添点微笑,想让她更安心,她的表情也似乎缓和了点。
或许是被推得太用力,吓得她手有点颤抖。而就在她要抓住我的手时──
「……」
女孩睁大了眼。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眼的瞳孔缩小的瞬间。
不过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更后方。
随视线转头,没有见到其他人。
一时以为她是见到了缪里的兽耳兽尾,不过全都藏起来了。同时,缪里也睁大了眼。
「你该不会是……」
缪里如此低语的剎那间,我被拉得向前一倒。
「咦,那个,你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啪刷」一声打断。转头一看,那女孩竟抓著我的手昏倒了。事情来得太唐突,我都迷糊了。
不知所措时,一阵特别强的风从海角下吹上来,掀翻我的衣服和头发。女孩的头巾因倒地而松脱,头发也随风飞散。
「啊!」
若只是那样,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她那头略卷的黑发,在迷信深的地区或许会让人联想到魔女而遭到排挤,但问题不在那里。
随风摇曳的柔软发丛间,有个明显的坚硬物体。
「缪里……难道这个人……」
倒在我眼前的女孩头上──
有一对涡卷的羊角。
主教才刚赶人,她头上又有角,不能向教堂求助。
虽考虑过就地等她醒来,可是风势强劲的海角相当冷,且要是主教出来看状况撞见了,事情会更麻烦。
于是我决定直接背她回镇上。
缪里关心地注视著羊女,对我却有点冷淡。
可能是自己说把我当异性喜欢,却又想不到大哥哥以外的称呼,让她心里有点疙瘩吧。
然而知道缪里也和我一样,将彼此定位在兄妹关系之内,也使我安了点心。虽不认为她这个人会就此死心,但这样也无所谓。只要缪里愿意逐步改变我们的关系,我应该配合得了她。
至于结果如何,到时候才知道。
再怎么说,我对缪里的疼爱绝不会改变。我怀著这样的心思往缪里看,她也注意到我的视线,闹别扭似的转向另一边。
我不禁莞尔,调整背上女孩的位置。缪里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不时窥探她低垂的脸,关心状况。
幸好是下坡路,背起来不会太累,不过到港口时腿还是软了,被聚在海角底下的乞丐们投以好奇的眼神。
我实在背不到德堡商行的会馆,所以往约瑟夫的船走。
好不容易走到船边的栈桥后,见到一口里头烧著火的大锅,但没有火烬误烧木栈桥之虞。大锅里还有口小锅,煮著沸腾冒泡的漆黑液体。从气味和颜色来看,应该是蒸煤炭时流出的油。涂在木头上可以防水,避免腐坏,在纽希拉时常用于修补屋舍。缪里溜出纽希拉时,就是躲在输送这种液体的木桶里。见到它,让我想起总是带著微香的缪里被熏得一身焦臭,久久不散。
约瑟夫拿了一条麻绳,正要浸到锅子里。
「这不是寇尔先生吗,发生什么事啦?」
他边问边查看我背上的人,疑惑地眨眨眼。
「不好意思,我想找个地方照顾她,可以借一下您的船吗?」
「是没关系啦……喂!来人!」
约瑟夫立刻喊个壮硕的船员过来,替我抱走背上的女孩。真是好险,我已经走不了几步了。
缪里也随船员上船,应该不会让他拿掉头巾吧。
唏嘘叹口气之后,煮著浓稠黑油的约瑟夫将搅拌棒交给其他人。
「三番两次打扰您工作,真是抱歉。」
「说这什么话。」
约瑟夫用围裙擦擦手这么说,脸上却是相当伤脑筋的表情。
不过他下一句话,使我明白那并不是因为我打扰他工作。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来我们船边找您的就是她啊。」
「咦!」
有些人听说我的故事之后,会打算利用我的名声。
在教堂,主教骂那女孩恶魔,所以问题会与信仰有关吗?
「这个……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上大教堂参拜,结果遇到可能是主教的人把她轰出来。他们吵得很厉害,对方甚至动粗了呢。」
「什么?」
听闻教堂发生暴力事件,约瑟夫脸色都变了。
「原本是希望背到会馆……可是我的脚实在不行了。」
我惭愧地这么说,约瑟夫看看我的脚,笑道:
「您身上还背著其他东西,俗世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那真是太好了。」
「要联络斯莱先生吗?」
我想了想,回答:
「我想先听听那个女孩怎么说。」
她是非人之人,给会馆造成麻烦就不好了。
「如果有需要,请立刻通知我。」
「感激不尽。」
约瑟夫点点头,担心地目送我上船,继续搅拌他的油。
我就此踏上登船板,穿过来来往往忙著补船的船员,前往船尾的船长室。要照顾昏倒的人,应该会送到那里。
果不其然,一个小伙计先捧著打了水的脸盆开门,缪里出来接应。
她一看见我,就像只躲进墙缝里的小老鼠缩了回去。
明明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无论她的恶作剧招来多么折腾人的结果都不会有这种样子的反应,真是好气又好笑。不过门没关,表示她只是有点尴尬吧。
「她醒了吗?」
我给打水的小伙计几个赏钱,背手关门。
房里的玻璃提灯点了火,即使木窗关上也不算太暗。
缪里听了摇摇头。或许是烛光的关系,她的表情有些不安。
「那个……她真的是羊吗?」
不知是怕打扰昏睡的女孩还是单纯尴尬,缪里默默点头。
「王国里的羊……该不会是……」
我回溯记忆时,发现缪里往我看。我一迎向她的视线,她便赫然躲开。
无奈一笑之余,我说:
「我以前有说过小时候和你父母来过一次温菲尔王国吧?当时,我们曾经碰见一个羊的化身,而且好像就是建国神话里出现的那只黄金羊本人,不知是真是假。而他为了保护同伴,在王国里打造了一个藏身处。」
这女孩或许就是来自那个地方。
居住于人类社会中的非人之人并不算少。
可是办得到的,不是身边有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就是本身才干过人。如同一旦在石磨里的麦里发现石子就会立刻剔除,石子是石子,麦是麦,石子磨过以后不会变成面粉。
「不过……如果是这样,她的服装有点奇怪。」
缪里往我瞥来,一副我明明对服装一窍不通的脸。但尽管不懂好不好看,我儿时曾旅行至遥远南方,对服装样式多少有点知识。
「她缠腰布上的刺绣是南方样式,头巾也是这一带很少见的印花布。」
缪里这样的年轻女孩,对服装话题是兴致勃勃。
虽然尴尬得不敢开口,尾巴却要我继续说似的猛摇。
「那种布的原料叫做棉花,我自己也没见过原本是什么样……只知道那是从很热的国家送来的特殊布料。听说那种植物也会结穗,可是不像麦子那样,里面长的是毛丝。我以前看过的一本传教士游记上,也提过会长出羊的树。」
缪里的脸立刻满是怀疑。
「……我自己也不相信树上会长羊啦。无论如何,她穿的是这附近找不到的服装,而且她是长途旅行的装扮,一定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想找我,是因为有事想和主教谈吧。
羊女双眼难受地紧闭,像是作了恶梦。不知她究竟想求些什么。
如果有哪里是我能帮上忙的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时──
「啊。」
缪里的声音勾动我的视线。只见仍闭著眼的羊女表情紧绷地翻身,途中赫然坐起。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表示她内心的惶恐。
「还好吗?」
我的声音使羊女错愕地看来,手下意识地往自己胸口探,不知想找防身匕首还是在大教堂外收起的羊皮纸。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船长室外港口的喧嚣以及海鸟鸣叫。她似乎很快就理解自己人在港边某艘船上的房间,而我们就是在大教堂外那两个人,也发现身上钱财和羊皮纸都平安无事。
她因此放松点戒心,也放下按在胸前的手,但见到缪里也在房里,又吓住了。
羊与狼共处一室,气氛当然紧张。看来缪里待在房间角落不是因为顾忌我,而是为这女孩著想。
我先以一声乾咳吸引女孩的注意力,作自我介绍。
「我叫托特‧寇尔,她是我的旅伴,叫做缪里。她虽有狼的血统,但不会随便咬人。」
女孩听我这么说而打量我一眼,再看看缪里。
嘴巴张著,但说不出话。可见她依然很紧张。
于是我拿水壶倒杯水,交到她手上。
她没有直接喝,先做个深呼吸后说:
「……不好意思,事情太突然,吓我一跳……」
有时候大声一点,就能把草原上的羊吓倒,冷不防见到狼出现在眼前就更别提了。
可是见到人就昏倒,毕竟是件不礼貌的事。她向缪里确实道歉后,尽可能缩在角落的缪里也松口气似的摇摇头,来到我身旁。
「您在教堂前昏倒以后,我没力气背到我住的地方,就送来港边这艘照顾我很多的船上。」
女孩这才了解状况,慢慢颔首。
并整理服装,坐到床边。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哪里。看样子您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主教激动成那样,已经算不上是小争执了。要是女孩被推开时撞到其他位置,留下大伤口也不奇怪。
「话说回来,两位在教堂吵什么?」
我以闲聊的口吻问,女孩的表情仍骤然紧张起来。
原想隐瞒身分来询问女孩的目的,但事情看来没那么容易。
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据实以告较无后顾之忧。
「如果您愿意说,说不定会有我能效力的部分。」
「……怎么说?」
我回答女孩:
「您不是在找一个从北岛来的人吗,那应该就是我。」
女孩惊讶地左右张望。我也不是不懂她表情为何紧绷。
被自己要找的人带进他的地盘,想得到的危险都可能发生。
「外面没有人包围这个房间。这艘船之前遇上了暴风雨,大伙都在甲板上忙著检修呢。」
她表现得像是接受了我的说词,但仍竖著耳朵。
当然凭我的听力,也能清楚听见船上以正常方式运作的所有动静。
「所以您愿意告诉我吗?」
听我这么问,女孩握起摆在大腿上的手,绷起身体。
不过她略俯的表情不像打算刻意隐瞒,只是有点犹豫罢了。
相信这女孩原本并不想泄漏自己是羊的化身,也没想到身旁会冒出一个狼少女。
我懂她难以启齿的心情,便静静地等。
这女孩不仅聪明,有知性的气质,胆子似乎也不小。
果不其然,她不久就抬头说:
「……有件事,我想先请教您。」
「请说。」
「您是……能够了解我们的人吗?」
这问题是直接对我而来。
羊、狼、人在同个房间里,人才是异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了不了解你们,但我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我尽可能诚实回答,但是听起来就是很暧昧。女孩当然是面露疑惑,缪里见状补充道:
「大哥哥很了解我们呀,还要跟我结婚呢。」
「咦!」
这一声是谁叫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只管赶紧扒开扑上来的缪里。
「我才没答应过那种事。」
缪里被我推开以后又抱住我的手臂。
「信仰不能挂在嘴上,要用实际行动表示喔。」
「这……」
好像是我以前训过她的话。
「总之,这件事我们以后再──」
说到这里,我发现原本不安地坐在床上的羊女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们。
「抱歉,让您见笑了……」
难堪得头都晕了的我正要训斥缪里时,听见轻抚麻布似的声音──那女孩忍不住笑了。同时,缪里也在我身旁意有所指地轻轻一笑。看来她是故意耍孩子气,好取信于羊女。
不过我嗅到她想挖陷阱给我跳之类的味道,伸指推推她的脑袋。
「你们感情真好。」
羊女那一笑似乎纾缓了她的紧张。
「可是……结婚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兄妹吗?」
真是的。这种时候,我就是不得不埋怨缪里。
「这孩子是我家主人的千金,从她出生,我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小女孩就是这样嘛。」
缪里竖起指甲往她抱著的手一掐,不过没咬人就算不错了。羊女彷佛一口气全明白了,深深颔首。
「您不只想找我,还是有羊角的人。如果您什么也不说就走,我心里会不太好受。」
缪里抱我手臂的模样,说服力绝对已胜过千言万语。
从神情就能看出女孩决定开口。她随即端正姿势,报上名来。
「我叫伊蕾妮雅‧吉赛儿,在一个很远很远,拥有碧绿海岸的国家长大。现在是替某个遥远国家的商行工作,平常都在这个王国经销羊毛。」
羊女做起买卖羊毛的生意,在这行肯定是有口皆碑。
可能是我心思都写在脸上,那年轻女商人露出相当于其年纪,应该说相当于其外观的童真笑容。
「不过我现在临时当起了徵税员。」
「徵税员?」
伊蕾妮雅随我这一问取出怀中的羊皮纸。
「我买下了奉温菲尔王国克里凡多王子之名所课税金的徵收权,要向教堂徵税。」
代理徵税是常有的事。缪里的父亲,曾从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就提过。实地向人讨税是一件苦差事,税权人甚至愿意办公开竞标会出售徵税权。标得权利者只要能徵收全部税金,就能赚取标价与税额的差额。
当然,讨不到税就亏大了,更别说没人会笑呵呵地缴税。
「所以您才会被轰出来吗。」
女孩点点头并深呼吸,表情严肃地说:
「可是我冒这个险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能在这里遇到你们,说不定是命运的安排。」
太夸张了吧。我觉得有点虚伪。
代理徵税,不是为了多捞点油水还会是什么。
就在这么想之后──
「徵这个税,是我重大计画的一部分。」
我不知所以,忍不住问:
「抱歉……您说什么?」
伊蕾妮雅向前探身说:
「我想为我这样的不是人类的人建立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国家。」
「……」
我默默注视伊蕾妮雅,她的黑眼珠也毫不退却地注视我。
「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想尽办法躲避人类的耳目苟且偷生。虽然有些人能够召集同伴,组成小有规模的聚落,可是我要的不只是这样。我希望建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标示在地图上的地方。」
「这种事──」
各种常识在我脑中打转。非人之人要在这世道求生,无非是潜藏于森林之中、假扮人类融入城镇生活,或是巧妙栖身于人类社会的缝隙间。
更何况,这世上已没有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